卷五十七 ‧ 杜欒劉李劉謝列傳第四十七

卷五十七 ‧ 列傳第四十七

杜根 欒巴 劉陶 李雲 劉瑜 謝弼
杜根字伯堅, 潁川定陵人也。父安, 字伯夷, 少有志節, 年十三入太學, 號竒童。京師貴戚慕其名, 或遺之書, 安不發, 悉壁藏之。及後捕案貴戚賔客, 安開壁出書, 印封如故, 竟不離其患, , 被也。時人貴之。位至巴郡太守, 政甚有聲。
根性方實, 好絞直。, 急也。永初元年, 舉孝廉, 為郎中。時和熹鄧后臨朝, 權在外戚。根以安帝年長, 宜親政事, 乃與同時郎上書直諫。太后大怒, 收執根等, 令盛以縑囊, 於殿上撲殺之。執法者以根知名, 私語行事人使不加力, 旣而載出城外, 根得蘇。太后使人檢視, 根遂詐死, 三日, 目中生蛆, 因得逃竄, 為宜城山中酒家保。宜城縣故城在今襄州率道縣南, 其地出美酒。廣雅云:「保, 使也。」言為人傭力保任而使也。積十五年, 酒家知其賢, 厚敬待之。
及鄧氏誅, 左右皆言根等之忠。帝謂根已死, 乃下詔布告天下, 錄其子孫。根方歸鄉里, 徵詣公車, 拜侍御史。初, 平原郡吏成翊世亦諫太后歸政, 坐抵罪, 與根俱徵, 擢為尚書郎, 並見納用。或問根曰:「往者遇禍, 天下同義, 知故不少, 何至自苦如此?」根曰:「周旋民閒, 非絕跡之處, 邂逅發露, 禍及知親, 故不為也。」順帝時, 稍遷濟陰太守。去官還家, 年七十八卒。
翊世字季明, 少好學, 深明道術。延光, 中常侍樊豐、帝乳母王聖共譖皇太子, 廢為濟陰王。翊世連上書訟之, 又言樊豐、王聖誣罔之狀。帝旣不從, 而豐等陷以重罪, 下獄當死, 有詔免官歸本郡。及濟陰王立, 是為順帝, 司空張皓辟之。皓以翊世前訟太子之廢, 薦為議郎。翊世自以其功不顯, 恥於受位, 自劾歸。三公比辟, 比猶頻也。不應。尚書僕射虞詡雅重之, 欲引與共參朝政, 乃上書薦之, 徵拜議郎。後尚書令左雄、僕射郭虔復舉為尚書。在朝正色, 百僚敬之。
欒巴字叔元, 魏郡內黃人也。神仙傳云:「巴, 蜀郡人也。少而學道, 不脩俗事。」順帝世, 以宦者給事掖庭, 補黃門令, 非其好也。性質直, 學覽經典, 雖在中官, 不與諸常侍交接。後陽氣通暢, 白上乞退, 擢拜郎中, 四遷桂楊太守。以郡處南垂, 不閑典訓, 為吏人定婚姻喪紀之禮, 興立校學, 以獎進之。雖幹吏卑末, , 府吏之類也。晉令諸郡國不滿五千以下, 置幹吏二人。郡縣皆有幹。幹猶主也。皆課令習讀, 程試殿最, 隨能升授。政事明察。視事七年, 以病乞骸骨。
荊州刺史李固薦巴治迹, 徵拜議郎, 守光祿大夫, 與杜喬、周舉等八人徇行州郡。
巴使徐州還, 再遷豫章太守。郡土多山川鬼怪, 小人常破貲產以祈禱。巴素有道術, 能役鬼神, 乃悉毀壞房祀, 房謂為房堂而祀者。翦理姦巫, 於是妖異自消。百姓始頗為懼, 終皆安之。神仙傳曰「時廬山廟有神, 於帳中與人言語, 飲酒投杯, 能令宮亭湖中分風, 船行者舉帆相逢。巴未到十數日, 廟中神不復作聲。郡中常患黃父鬼為百姓害, 巴到, 皆不知所在, 郡內無復疾疫」也。遷沛相。所在有績, 徵拜尚書。神仙傳曰:「巴為尚書, 正朝大會, 巴獨後到, 又飲酒西南噀之。有司奏巴不敬。有詔問巴, 巴頓首謝曰:『臣本縣成都巿失火, 臣故因酒為雨以滅火。臣不敢不敬。』詔即以驛書問成都, 成都答言:『正旦大失火, 食時有雨從東北來, 火乃息, 雨皆酒臭。』後忽一旦大風, 天霧晦暝, 對坐皆不相見, 失巴所在。尋問之, 云其日還成都, 與親故別也。」會帝崩, 營起憲陵。陵左右或有小人墳冢, 主者欲有所侵毀, 巴連上書苦諫。時梁太后臨朝, 詔詰巴曰:「大行皇帝晏駕有日, 卜擇陵園, 務從省約, 塋域所極, 裁二十頃, 而巴虛言主者壞人冢墓。事旣非實, 寢不報下, 巴猶固遂其愚, 復上誹謗。苟肆狂瞽, 益不可長。」巴坐下獄, 抵罪, 禁錮還家。
二十餘年, 靈帝即位, 大將軍竇武、太傅陳蕃輔政, 徵拜議郎。蕃、武被誅, 巴以其黨, 復讁為永昌太守。以功自劾, 辭病不行, 上書極諫, 理陳、竇之冤。帝怒, 下詔切責, 收付廷尉。巴自殺。子賀, 官至雲中太守。
劉陶字子竒, 一名偉, 潁川潁陰人, 濟北貞王勃之後。陶為人居簡, 不脩小節。所與交友, 必也同志。好尚或殊, 富貴不求合;情趣苟同, 貧賤不易意。同宗劉愷, 以雅德知名, 獨深器陶。
時大將軍梁冀專朝, 而桓帝無子, 連歲荒飢, 災異數見。陶時游太學, 乃上疏陳事曰:
  臣聞人非天地無以為生, 天地非人無以為靈, 書曰「惟天地萬物父母, 惟人萬物之靈」也。是故帝非人不立, 人非帝不寧。夫天之與帝, 帝之與人, 猶頭之與足, 相須而行也。伏惟陛下年隆德茂, 中天稱號, 中謂當天之中也。襲常存之慶, 循不易之制, 目不視鳴條之事, 耳不聞檀車之聲, 鳴條, 地名, 在安邑之西。尚書曰:「伊尹相湯伐桀, 遂與桀戰于鳴條之野。」檀車, 兵車也。詩曰:「檀車嘽嘽, 四牡痯痯, 征夫不遠。」嘽音昌善反。痯音管。天災不有痛於肌膚, 震食不即損於聖體, 故蔑三光之謬, 輕上天之怒。伏念高祖之起, 始自布衣, 高祖曰:「吾以布衣提三尺以取天下。」拾暴秦之敝, 追亡周之鹿, 前書蒯通曰:「秦失其鹿, 天下共遂之。」音義云:「以鹿喻帝位也。」合散扶傷, 克成帝業。功旣顯矣, 勤亦至矣。流福遺祚, 至於陛下。陛下旣不能增明烈考之軌, 而忽高祖之勤, 妄假利器, 委授國柄, 使群醜刑隷, 芟刈小民, 彫敝諸夏, 虐流遠近, 利器謂威權也。周禮「太宰以八柄詔王馭群臣」, 謂爵、祿、與、置、生、奪、廢、誅也。刑隷謂閹人也。故天降衆異, 以戒陛下。陛下不悟, 而競令虎豹窟於麑場, 鹿子曰麑。乳, 產也。豺狼乳於春囿。斯豈唐咨禹、稷, 益典朕虞, 議物賦土蒸民之意哉?又今牧守長吏上下交競;封豕長蛇吞食天下;貨殖者為窮冤之魂, 貧餒者作飢寒之鬼;高門獲東觀之辜, 豐室羅妖叛之罪;說苑曰「孔子為魯司寇, 七日而誅少正卯於東觀之下」也。死者悲於窀穸, 生者戚於朝野;杜元凱注左傳曰:「窀, 厚也。穸, 夜也。厚夜猶長夜也。」是愚臣所為咨嗟, 長懷歎息者也。且秦之將亡, 正諫者誅, 諛進者賞, 前書賈山上書曰「秦始皇進諛諂之人, 殺直諫之士」也。嘉言結於忠舌, 國命出於讒口, 擅閻樂於咸陽, 授趙高以車府。趙高為車府令, 與壻咸陽令閻樂謀殺胡亥。事見史記也。權去己而不知, 威離身而不顧。古今一揆, 成敗同埶。願陛下遠覽強秦之傾, 近察哀、平之變, 得失昭然, 禍福可見。
  臣又聞危非仁不扶, 亂非智不救, 故武丁得傅說, 以消鼎雉之災, 武丁, 殷王高宗也。尚書曰, 高宗得傅說為相, 殷復興焉。高宗時, 有雉登鼎耳而雊, 武丁懼而修德, 位以永寧。周宣用申、甫, 以濟夷、厲之荒。申伯, 仲山甫, 周宣王之臣也。詩曰:「惟申及甫, 惟周之翰。」史記曰, 周孝王之子燮, 是為夷王。夷王崩, 子厲王胡立, 行暴虐, 死于彘也。竊見故冀州刺史南陽朱穆, 前烏桓校尉臣同郡李膺, 皆履正清平, 貞高絕俗。穆前在冀州, 奉憲操平, 摧破姦黨, 掃清萬里。膺歷典牧守, 正身率下, 及掌戎馬, 威揚朔北。斯實中興之良佐, 國家之柱臣也。宜還本朝, 挾輔王室, 上齊七燿, 下鎮萬國。臣敢吐不時之義於諱言之朝, 不時謂不合於時也。諱言謂拒諫也。猶氷霜見日, 必至消滅。臣始悲天下之可悲, 今天下亦悲臣之愚惑也。
書奏不省。
時有上書言人以貨輕錢薄, 故致貧困, 宜改鑄大錢。事下四府群僚及太學能言之士。陶上議曰:
  聖王承天制物, 與人行止, 建功則衆恱其事, 興戎而師樂其旅。是故靈臺有子來之人, 武旅有鳧藻之士, 詩大雅曰:「經始靈臺, 經之營之, 不日成之。經始勿亟, 庶人子來。」武旅, 周武王之旅。鳧得水藻, 言喜恱也。皆舉合時宜, 動順人道也。臣伏讀鑄錢之詔, 平輕重之議, 訪覃幽微, 不遺窮賤, 是以藿食之人謬延逮及。說苑曰:「有東郭祖朝者, 上書於晉獻公曰:『願請聞國家之計。』獻公使人告之曰:『肉食者已慮之矣, 藿食者尚何預焉?』祖朝曰:『肉食者, 一旦失計於廟堂之上, 若臣等藿食, 寧得無肝膽塗地於中原之野?其禍亦及臣之身, 安得無預國家之計乎!』」
  蓋以為當今之憂, 不在於貨, 在乎民飢。夫生養之道, 先食後貨。是以先王觀象育物, 敬授民時, , 天象也。尚書曰:「欽若昊天, 敬授人時。」使男不逋畒, 女不下機。故君臣之道行, 王路之敎通。由是言之, 食者乃有國之所寶, 生民之至貴也。竊見比年已來, 良苗盡於蝗螟之口, 杼柚空於公私之求, 詩曰:「小東大東, 杼柚其空。」所急朝夕之餐, 所患靡盬之事, 豈謂錢貨之厚薄, 銖兩之輕重哉?就使當今沙礫化為南金, 瓦石變為和玉, 詩曰:「大路南金。」和玉, 卞和之玉也。使百姓渴無所飲, 飢無所食, 雖皇羲之純德, 唐虞之文明, 猶不能以保蕭牆之內也。蓋民可百年無貨, 不可一朝有飢, 故食為至急也。議者不達農殖之本, 多言鑄冶之便, 或欲因緣行詐, 以賈國利。國利將盡, 取者爭競, 造鑄之端於是乎生。蓋萬人鑄之, 一人奪之, 猶不能給;況今一人鑄之, 則萬人奪之乎?雖以陰陽為炭, 萬物為銅, 賈誼之言。役不食之民, 使不飢之士, 猶不能足無猒之求也。夫欲民殷財阜, 要在止役禁奪, 則百姓不勞而足。陛下聖德, 愍海內之憂戚, 傷天下之艱難, 欲鑄錢齊貨以救其敝, 此猶養魚沸鼎之中, 棲鳥烈火之上。水木本魚鳥之所生也, 用之不時, 必至燋爛。願陛下寬鍥薄之禁, , 刻也, 音口結反。後冶鑄之議, 聽民庶之謠吟, 問路叟之所憂, 列子曰:「昔堯理天下五十年, 不知天下理亂。堯乃微服遊於康衢。兒童謠曰:『立我蒸人, 莫非爾極, 不識不知, 順帝之則。』」說苑曰:「孔子行遊中路, 聞哭者聲, 其音甚悲。孔子避車而問之曰:『夫子非有喪也, 何哭之悲?』虞丘子對曰:『吾有三失:吾少好學, 周遍天下, 還後吾親亡, 一失也;事君奢驕不遂, 是二失也;厚交友而後絕, 是三失也。』」瞰三光之文耀, 視山河之分流。三光, 日、月、星也。分謂山, 流謂河。言日月有讁食之災, 星辰有錯行之變, 故視其文耀也。山崩川竭, 皆亡之徵也。天下之心, 國家大事, 粲然皆見, 無有遺惑者矣。
  臣甞誦詩, 至於鴻鴈于野之勞, 哀勤百堵之事, 每喟爾長懷, 中篇而歎。詩小雅鴻鴈之篇曰:「鴻鴈于飛, 肅肅其羽。之子于征, 劬勞于野。鴻鴈于飛, 集於中澤。之子于垣, 百堵皆作。」鄭玄注云:「壞滅之國, 徵人起屋舍, 築牆壁, 百堵同時而起, 言趨事也。」近聽征夫飢勞之聲, 甚於斯歌。是以追悟匹婦吟魯之憂, 始於此乎?列女傳曰:「魯漆室邑之女, 過時未適人。當穆公之時, 君老, 太子幼, 女倚柱而啼。傍人聞之, 心莫不慘慘者。鄰婦從之遊, 謂曰:『何哭之悲?子欲嫁乎?吾為子求偶。』漆室女曰:『嗟乎, 始吾以子為知, 今反無識也。豈為嫁之故不樂而悲哉, 吾憂魯君老而太子少也。』」見白駒之意, 屏營傍偟, 不能監寐。詩曰:「皎皎白駒, 食我場苗。縶之維之, 以永今朝。」白駒諭賢人也。監寐猶寤寐也。伏念當今地廣而不得耕, 民衆而無所食。群小競進, 秉國之位, 鷹揚天下, 鳥鈔求飽, 吞肌及骨, 並噬無猒。誠恐卒有役夫窮匠起於板築之閒, 役夫謂陳涉起蘄也。窮匠謂驪山之徒也。並見史記也。投斤攘臂, 登高遠呼, 使愁怨之民嚮應雲合, 八方分崩, 中夏魚潰。公羊傳曰:「其言梁亡何?魚爛而亡也。」何休曰:「魚爛, 從中發潰爛也。」雖方尺之錢, 何能有救!其危猶舉函牛之鼎, 絓纖枯之末, 函牛之鼎謂大鼎也。淮南子曰:「函牛之鼎沸, 則蛾不得置一足焉。」絓, 掛也, 音胡賣反。詩人所以眷然顧之, 潸焉出涕者也。詩小雅大東之文也。潸, 涕下貌。鄭玄注云:「傷今不如古也。」
  臣東野狂闇, 不達大義, 緣廣及之時, 對過所問, 知必以身脂鼎鑊, 為天下笑。
帝竟不鑄錢。
後陶舉孝廉, 除順陽長。縣多姦猾, 陶到官, 宣募吏民有氣力勇猛, 能以死易生者, 不拘亡命姦臧, 於是剽輕劔客之徒過晏等十餘人, , 姓也, 過國之後。見左傳。皆來應募。陶責其先過, 要以後效, 使各結所厚少年, 得數百人, 皆嚴兵待命。於是覆案姦軌, 所發若神。以病免, 吏民思而歌之曰:「邑然不樂, 思我劉君。何時復來, 安此下民。」
陶明尚書、春秋, 為之訓詁。推三家尚書及古文, 三家謂夏侯建、夏侯勝、歐陽和伯也。是正文字七百餘事, 名曰中文尚書。
頃之, 拜侍御史。靈帝宿聞其名, 數引納之。時鉅鹿張角偽託大道, 妖惑小民, 陶與奉車都尉樂松、議郎袁貢連名上疏言之, 曰:「聖王以天下耳目為視聽, 故能無不聞見。今張角支黨不可勝計。前司徒楊賜奏下詔書, 切勑州郡, 護送流民, 會賜去位, 不復捕錄。雖會赦令, 而謀不解散。四方私言, 云角等竊入京師, 覘視朝政, 鳥聲獸心, 私共鳴呼。州郡忌諱, 不欲聞之, 但更相告語, 莫肯公文。宜下明詔, 重募角等, 賞以國土。有敢回避, 與之同罪。」帝殊不悟, 方詔陶次第春秋條例。明年, 張角反亂, 海內鼎沸, 帝思陶言, 封中陵鄉侯, 三遷尚書令。以所舉將為尚書, 難與齊列, 乞從冗散, 拜侍中。以數切諫, 為權臣所憚, 徙為京兆尹。到職, 當出脩宮錢直千萬, 時拜職名, 當出買官之錢, 謂之脩宮錢也。陶旣清貧, 而恥以錢買職, 稱疾不聽政。帝宿重陶才, 原其罪, 徵拜諫議大夫。
是時天下日危, 寇賊方熾, 陶憂致崩亂, 復上疏曰:「臣聞事之急者不能安言, 心之痛者不能緩聲。竊見天下前遇張角之亂, 後遭邊章之寇, 每聞羽書告急之聲, 心灼內熱, 四體驚竦。今西羌逆類私署將帥, 皆多段熲時吏, 曉習戰陳, 識知山川, 變詐萬端。臣常懼其輕出河東、馮翊, 鈔西軍之後, 東之函谷, 據阸高望。今果已攻河東, 恐遂轉更豕突上京。如是則南道斷絕, 車騎之軍孤立, 時湟中義從胡北宮伯玉等叛, 遣左車騎將軍皇甫嵩討之不剋也。關東破膽, 四方動搖, 威之不來, 叫之不應, 雖有田單、陳平之策, 計無所用。臣前驛馬上便宜, 急絕諸郡賦調, 冀尚可安。事付主者, 留連至今, 莫肯求問。今三郡之民皆以奔亡, 南出武關, 北徙壺谷, 三郡, 河東、馮翊、京兆也。壺谷, 壺關之谷, 在上黨也。冰解風散, 唯恐在後。今其存者尚十三四, 軍吏士民悲愁相守, 民有百走退死之心, 而無一前鬬生之計。西寇浸前, 去營咫尺, 胡騎分布, 已至諸陵。將軍張溫天性精勇, 而主者旦夕迫促, 軍無後殿, 假令失利, 其敗不救。臣自知言數見厭, 而言不自裁者, 以為國安則臣蒙其慶, 國危則臣亦先亡也。謹復陳當今要急八事, 乞須臾之閒, 深垂納省。」其八事, 大較言天下大亂皆由宦官。宦官事急, 共讒陶曰:「前張角事發, 詔書示以威恩, 自此以來, 各各改悔。今者四方安靜, 而陶疾害聖政, 專言妖孽。州郡不上, 陶何緣知?疑陶與賊通情。」於是收陶, 下黃門北寺獄, 掠按日急。陶自知必死, 對使者曰:「朝廷前封臣云何?今反受邪譖。恨不與伊、呂同疇, 而以三仁為輩。」論語曰:「殷有三仁焉, 微子去之, 箕子為之奴, 比干諫而死。」遂閉氣而死, 天下莫不痛之。
陶著書數十萬言, 又作七曜論、匡老子、反韓非、復孟軻, 及上書言當世便事、條敎、賦、奏、書、記、辯疑, 凡百餘篇。
時司徒東海陳耽, 亦以非罪與陶俱死。耽以忠正稱, 歷位三司。光和五年, 詔公卿以謠言舉刺史、二千石為民蠹害者。謠言謂聽百姓風謠善惡而黜陟之也。時太尉許戫、司空張濟承望內官, 受取貨賂, 其宦者子弟賔客雖貪汙穢濁, 皆不敢問, 而虛糺邊遠小郡清脩有惠化者二十六人。吏人詣闕陳訴, 耽與議郎曹操上言:「公卿所舉, 率黨其私, 所謂放鴟梟而囚鸞鳳。」其言忠切, 帝以讓戫、濟, 由是諸坐謠言徵者悉拜議郎。宦官怨之, 遂誣陷耽死獄中。
李雲字行祖, 甘陵人也。性好學, 善陰陽。初舉孝廉, 再遷白馬令。
桓帝延熹二年, 誅大將軍梁冀, 而中常侍單超等五人皆以誅冀功並封列侯, 專權選舉。又立掖庭民女亳氏為皇后, 數月閒, 后家封者四人, 賞賜巨萬。時封后兄康為比陽侯, 弟統昆陽侯, 統從兄會安陽侯, 統弟秉為淯陽侯。是時地數震裂, 衆災頻降。雲素剛, 憂國將危, 心不能忍, 乃露布上書, 移副三府, 露布謂不封之也, 並以副本上三公府也。曰:「臣聞皇后天下母, 德配坤靈, 得其人則五氏來備, 不得其人則地動搖宮。史記曰:「庶徵:曰雨, 曰暘, 曰燠, 曰風, 曰寒。五者來備, 各以其序, 庶草繁廡。」是與氏古字通耳。春秋漢含孳曰:「女主盛, 臣制命, 則地動。」比年災異, 可謂多矣, 皇天之戒, 可謂至矣。高祖受命, 至今三百六十四歲, 君期一周, 當有黃精代見, 姓陳、項、虞、田、許氏, 不可令此人居太尉、太傅典兵之官。黃精謂魏氏將興也。陳、項、虞、田並舜之後。舜土德, 亦尚黃, 故忌也。舉厝至重, 不可不慎。班功行賞, 宜應其實。梁冀雖持權專擅, 虐流天下, 今以罪行誅, 猶召家臣搤殺之耳。而猥封謀臣萬戶以上, 高祖聞之, 得無見非?西北列將, 得無解體?列將謂皇甫規、段熲等。孔子曰:『帝者, 諦也。』春秋運斗樞曰:「五帝脩名立功, 脩德成化, 統調陰陽, 招類使神, 故稱帝。帝之言諦也。」鄭玄注云:「審諦於物也。」今官位錯亂, 小人諂進, 財貨公行, 政化日損, 尺一拜用不經御省。尺一之板謂詔策也。見漢官儀也。是帝欲不諦乎?」帝得奏震怒, 下有司逮雲, 詔尚書都護劔戟送黃門北寺獄, 使中常侍管霸與御史廷尉雜考之。時弘農五官掾杜衆傷雲以忠諫獲罪, 上書願與雲同日死。帝愈怒, 遂并下廷尉。大鴻臚陳蕃上疏救雲曰:「李雲所言, 雖不識禁忌, 干上逆旨, 其意歸於忠國而已。昔高祖忍周昌不諱之諫, 成帝赦朱雲腰領之誅。周昌, 解見陳忠傳。朱雲上書曰:「臣願賜尚方斬馬劔, 斷佞臣一人, 以厲其餘。」上問:「誰也?」對曰:「安昌侯張禹。」上大怒曰:「小臣居下訕上, 廷辱師傅, 罪死不赦。」御史將雲去。左將軍辛慶忌以死爭, 上意解, 然後得已。事並見前書。今日殺雲, 臣恐剖心之譏復議於世矣。比干以死諫紂, 紂怒曰:「吾聞聖人心有七竅。」乃剖比干而觀其心。事見史記。故敢觸龍鱗, 冒昧以請。」韓子曰:「夫龍之為蟲也, 可狎而馴也。然喉下有逆鱗, 嬰之則殺人。人主有逆鱗, 說者嬰之, 則亦幾矣。」太常楊秉、洛陽市長沐茂、郎中上官資並上疏請雲。帝恚甚, 有司奏以為大不敬。詔切責蕃、秉, 免歸田里;茂、資貶秩二等。時帝在濯龍池, 管霸奏雲等事。霸跪言曰:「李雲野澤愚儒, 杜衆郡中小吏, 出於狂戇, 不足加罪。」帝謂霸曰:「帝欲不諦, 是何等語, 而常侍欲原之邪?」顧使小黃門可其奏, 雲、衆皆死獄中。後冀州刺史賈琮使行部, 過祠雲墓, 刻石表之。
論曰:禮有五諫, 諷為上。五諫謂諷諫、順諫、闚諫、指諫、陷諫也。諷諫者, 知患禍之萌而諷告也。順諫者, 出辭遜順, 不逆君心也。闚諫者, 視君顏色而諫也。指諫者, 質指其事而諫也。陷諫者, 言國之害忘生為君也。見大戴禮。若夫託物見情, 因文載旨, 使言之者無罪, 聞之者足以自戒, 卜商詩序之文也。貴在於意達言從, 理歸乎正。曷其絞訐摩上, 以衒沽成名哉?, 直也。訐, 正也。沽, 賣之。李雲草茅之生, 不識失身之義, 儀禮曰:「凡自稱於君宅, 在邦者曰市井之臣, 在野則曰草茅之臣, 庶人則刺草之臣。」易曰:「臣不密, 則失身。」遂乃露布帝者, 班檄三公, 至於誅死而不顧, 斯豈古之狂也!論語曰:「古之狂也直, 今之狂也詐而已矣。」夫未信而諫, 則以為謗己, 論語曰:「事君信而後諫, 其君未信, 則以為謗己。」故說者識其難焉。韓非有說難篇。
劉瑜字季節, 廣陵人也。高祖父廣陵靖王。父辯, 清河太守。謝承書云:「父祥, 為清河太守。」瑜少好經學, 尤善圖讖、天文、歷筭之術。州郡禮請不就。
延熹八年, 太尉楊秉舉賢良方正, 及到京師, 上書陳事曰:
  臣瑜自念東國鄙陋, 得以豐沛枝胤, 被蒙復除, 不給卒伍。故太尉楊秉知臣竊闚典籍, 猥見顯舉, 誠冀臣愚直, 有補萬一。而秉忠謨不遂, 命先朝露。臣在下土, 聽聞歌謠, 驕臣虐政之事, 遠近呼嗟之音, 竊為辛楚, 泣血漣如。幸得引錄, 備答聖問, 泄寫至情, 不敢庸回。, 用也。回, 邪也。誠願陛下且以須臾之慮, 覽今往之事, 人何為咨嗟, 天曷為動變。
  蓋諸侯之位, 上法四七, 垂文炳燿, 關之盛衰者也。四七, 二十八宿也。諸侯為天子守四方, 猶天之有二十八宿。漢官儀曰「天子建侯, 上法四七」也。今中官邪孽, 比肩裂土, 皆競立胤嗣, 繼體傳爵, 或乞子踈屬, 或買兒市道, 殆乖開國承家之義。易曰:「大君有命, 開國承家。」
  古者天子一娶九女, 公羊傳曰, 諸侯一聘三女, 天子一娶九女, 夏、殷制也。娣姪有序, 河圖授嗣, 正在九房。今女嬖令色, 充積閨帷, 皆當盛其玩飾, 冗食空宮, 勞散精神, 生長六疾。左傳曰「天有六氣, 淫生六疾。六氣曰陰、陽、風、雨、晦、明, 過則為災。陰淫寒疾, 陽淫熱疾, 風淫末疾, 雨淫腹疾, 晦淫惑疾, 明淫心疾。女, 陽物而晦時, 淫則生內熱惑蠱之疾」也。此國之費也, 生之傷也。且天地之性, 陰陽正紀, 隔絕其道, 則水旱為并。詩云:「五日為期, 六日不詹。」詩小雅曰:「終朝采藍, 不盈一襜。五日為期, 六日不詹。」注云:「詹, 至也。婦人過時而怨曠, 期至五日而歸, 今六日不至, 是以憂也。」怨曠作歌, 仲尼所錄。謂仲尼刪詩編錄也。況從幼至長, 幽藏歿身。又常侍、黃門, 亦廣妻娶。怨毒之氣, 結成妖眚。行路之言, 官發略人女, 取而復置, 轉相驚懼。孰不悉然, 無緣空生此謗。鄒衍匹夫, 杞氏匹婦, 尚有城崩霜隕之異;況乃群輩咨怨, 能無感乎!淮南子曰:「鄒衍事燕惠王盡忠, 左右譖之, 王繫之, 仰天而哭, 五月天為之下霜。」列女傳曰「齊人杞梁襲莒, 戰死。其妻無所歸, 乃就夫尸於城下而哭之, 七日城崩」也。
  昔秦作阿房, 國多刑人。今第舍增多, 窮極竒巧, 掘山攻石, 不避時令。禮記月令曰「孟夏之月, 無有壞墮, 無起土功, 無發大衆」也。促以嚴刑, 威以正法。民無罪而覆入之, 民有田而覆奪之。州郡官府, 各自考事, 姦情賕賂, 皆為吏餌。民悉鬱結, 起入賊黨, 官輒興兵, 誅討其罪。貧困之民, 或有賣其首級以要酬賞, 父兄相代殘身, 妻孥相視分裂。窮之如彼, 伐之如此, 豈不痛哉!
  又陛下以北辰之尊, 神器之寶, 而微行近習之家, 近習謂親近狎者。私幸宦者之舍, 賔客市買, 熏灼道路, 因此暴縱, 無所不容。今三公在位, 皆博達道蓺, 而各正諸己, 莫或匡益者, 非不智也, 畏死罰也。惟陛下設置七臣, 以廣諫道, 孝經曰:「古者天子有爭臣七人。」鄭玄注:「七人謂三公及前疑、後承、左輔、右弼。」及開東序金縢史官之書, 從堯舜禹湯文武致興之道, 爾雅曰:「東西廂謂之序。」書曰:「天球河圖在東序。」縢, 緘也。以金緘之, 不欲人開也。遠佞邪之人, 放鄭衞之聲, 則政致和平, 德感祥風矣。孝經援神契曰:「德至八方則祥風至。」臣悾悾推情, 悾悾, 誠懇之貌。言不足採, 懼以觸忤, 征營慴悸。
於是特詔召瑜問災咎之徵, 指事案經讖以對。執政者欲令瑜依違其辭, 而更策以它事。瑜復悉心以對, 八千餘言, 有切於前, 帝竟不能用。拜為議郎。
及帝崩, 大將軍竇武欲大誅宦官, 乃引瑜為侍中, 又以侍中尹勳為尚書令, 共同謀畫。及武敗, 瑜、勳並被誅。事在武傳。
勳字伯元, 河南人。從祖睦為太尉, 睦孫頌為司徒。勳為人剛毅直方。少時每讀書, 得忠臣義士之事, 未甞不投書而仰歎。自以行不合於當時, 不應州郡公府禮命。桓帝時, 以有道徵, 四遷尚書令。延熹中, 誅大將軍梁冀, 帝召勳部分衆職, 甚有方略, 封宜陽鄉侯。僕射霍諝, 尚書張敬、歐陽參、李偉、虞放、周永, 並封亭侯。勳後再遷至九卿, 以病免, 拜為侍中。八年, 中常侍具瑗、左悺等有罪免, 奪封邑, 因黜勳等爵。
瑜誅後, 宦官悉焚其上書, 以為訛言。
子琬, 傳瑜學, 明占候, 能著災異。舉方正, 不行。
謝弼字輔宣, 東郡武陽人也。謝承書曰:「弼字輔鸞, 東郡濮陽人也。」與此不同。中直方正, 猶言中正方直也。為鄉邑所宗師。建寧二年, 詔舉有道之士, 弼與東海陳敦、玄菟公孫度俱對策, 皆除郎中。
時青蛇見前殿, 大風拔木, 詔公卿以下陳得失。弼上封事曰:
  臣聞和氣應於有德, 妖異生乎失政。上天告譴, 則王者思其愆;政道或虧, 則姦臣當其罰。夫蛇者, 陰氣所生;鱗者, 甲兵之符也。謝承書曰:「蛇者, 陰氣所生, 龍之類也。龍有鱗, 甲兵之符也。」鴻範傳曰:「厥極弱, 時則有蛇龍之孽。」前書曰「皇之不極, 是謂不建, 厥極弱, 時則有下伐上之痾, 龍蛇之孽」也。又熒惑守亢, 裴回不去, 法有近臣謀亂, 發於左右。不知陛下所與從容帷幄之內, 親信者為誰。宜急斥黜, 以消天戒。臣又聞「惟虺惟蛇, 女子之祥」。詩小雅之文也。鄭玄注云:「虺、蛇冗處, 陰之祥也, 故為生女。」伏惟皇太后定策宮闥, 援立聖明, 書云:「父子兄弟, 罪不相及。」竇氏之誅, 豈宜咎延太后?幽隔空宮, 愁感天心, 如有霧露之疾, 陛下當何靣目以見天下?文帝徙淮南王長於蜀, 袁盎曰:「淮南王為人剛, 今暴摧折之, 臣恐其逢霧露病死, 陛下有殺弟之名也。」昔周襄王不能敬事其母, 戎狄遂至交侵。史記曰, 周襄王母早死, 後母曰惠后, 生叔帶, 有寵。帶與戎翟謀伐襄王。孝和皇帝不絕竇后之恩, 前世以為美談。竇太后崩, 張酺等奏云:「不宜合葬先帝。」和帝手詔曰:「臣子無貶尊上之文, 恩不忍離。」於是合葬。見皇后紀也。禮為人後者為之子, 今以桓帝為父, 豈得不以太后為母哉?援神契曰:「天子行孝, 四夷和平。」方今邊境日蹙, 兵革蜂起, 自非孝道, 何以濟之!願陛下仰慕有虞蒸蒸之化, 俯思凱風慰母之念。尚書舜典曰:「蒸蒸乂, 不格姦。」孔安國注云:「蒸蒸猶進進也。言舜進於善道。」詩凱風曰:「有子七人, 莫慰母心。」
  臣又聞爵賞之設, 必酬庸勳;開國承家, 小人勿用。易師卦上六爻詞也。今功臣久外, 未蒙爵秩, 阿母寵私, 乃享大封, 大風雨雹, 亦由於茲。又故太傅陳蕃, 輔相陛下, 勤身王室, 夙夜匪懈, 而見陷群邪, 一旦誅滅。其為酷濫, 駭動天下, 而門生故吏並離徙錮。蕃身已往, 人百何贖!詩國風曰:「如可贖兮, 人百其身。」宜還其家屬, 解除禁網。夫台宰重器, 國命所繼。今之四公, 唯司空劉寵斷斷守善, 餘皆素餐致寇之人, 四公謂劉矩為太尉, 許訓為司徒, 胡廣為太傅及寵也。書曰:「如有一介臣, 斷斷猗, 無它伎。」孔安國注云:「斷斷猗然專一之臣也。」素, 空也。無德而食其祿曰素餐。易曰「負且乘, 致寇至」也。必有折足覆餗之凶。易曰:「鼎折足, 覆公餗。」鼎以喻三公。餗, 鼎實也。折足覆餗, 言不勝其任。可因災異, 並加罷黜。徵故司空王暢, 長樂少府李膺, 並居政事, 庶災變可消, 國祚惟永。臣山藪頑闇, 未達國典。策曰「無有所隱」, 敢不盡愚, 用忘諱忌。伏惟陛下裁其誅罰。
左右惡其言, 出為廣陵府丞。去官歸家。
中常侍曹節從子紹為東郡太守, 忿疾於弼, 遂以它罪收考掠按, 死獄中, 時人悼傷焉。初平二年, 司隷校尉趙謙訟弼忠節, 求報其怨魂, 乃收紹斬之。
贊曰:鄧不明辟。尚書曰:「朕復子明辟。」孔安國注云:「復還明君之政於成王也。」言鄧后臨朝, 不還政於安帝也。梁不損陵。慊慊欒、杜, 諷辭以興。黃寇方熾, 子竒有識。, 協韻音式侍反。武謀允臧, 瑜亦協志。弼忤宦情, 雲犯時忌。成仁喪己, 同方殊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