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十七 ‧ 黨錮列傳第五十七

卷六十七 ‧ 黨錮列傳第五十七

劉淑 李膺 杜密 劉祐 魏朗 夏馥 宗慈 巴肅 范滂 尹勳 蔡衍 羊陟 張儉 岑晊 陳翔 孔昱 苑康 檀𢿭 劉儒 賈彪 何顒
孔子曰:「性相近也, 習相遠也。」言嗜惡之本同, 而遷染之塗異也。嗜猶好也。惡音烏故反。言人好惡, 各有本性, 遷染者, 由其所習。尚書曰:「唯人生厚, 因物有遷。」墨子曰:「墨子見染絲者, 泣而歎曰:『染於蒼則蒼, 染於黃則黃, 故染不可不慎也。非獨染絲然也, 國亦有染。湯染於伊尹, 故王天下;殷紂染於惡來, 故國殘身死, 為天下僇。』」夫刻意則行不肆, 牽物則其志流。刻意, 刻削其意不得自恣也。莊子曰:「刻意尚行, 離時異俗。」行音下孟反。肆猶族縱也。牽物謂為物所牽制, 則其志流宕忘反也。淮南子曰:「非拘緊牽連於物, 而不與推移也。」是以聖人導人理性, 裁抑宕佚, 慎其所與, 節其所偏, 雖情品萬區, 質文異數, 至於陶物振俗, 其道一也。陶謂陶冶以成之。管子曰:「夫法之制人, 猶陶之於埴, 冶之於金也。」埴音植。叔末澆訛, 叔末猶季末也。謂當春秋之時。王道陵缺, 而猶假仁以效己, 憑義以濟功。舉中於理, 則強梁褫氣;片言違正, 則厮臺解情。蓋前哲之遺塵, 有足求者。褫猶奪也, 音直紙反。厮臺, 賤人也。齊侯伐楚, 楚子使與師言曰:「君處北海, 寡人南海, 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, 不虞君之涉吾地也。何故?」管仲對曰:「爾貢苞茅不入, 王祭不供, 無以縮酒, 寡人是徵。」對曰:「貢之不入, 寡君之罪也。」遂使屈完與齊盟于召陵。此強梁褫氣也。又晉呂甥、郤苪將焚公宮而殺晉侯, 寺人披請見, 公使讓之, 且辭曰:「汝為惠公來求殺余, 命汝三宿, 汝中宿而至。雖君有命, 何其速也?」對曰:「臣謂君之入也, 其知之矣。若猶未也, 又將及難。君命無二, 古之制也。除君之惡, 唯力是視, 蒲人狄人, 余何有焉。今君即位, 其無蒲、狄乎?」此為厮臺解情也。並見左傳。
霸德旣衰, 狙詐萌起。霸德衰謂六國時也。狙音七余反。廣雅曰:「狙, 獮猴也。」以其多詐, 故比之也。彊者以決勝為雄, 弱者以詐劣受屈。至有畫半策而綰萬金, 開一說而錫琛瑞。蘇秦說趙王, 賜白壁百雙, 黃金萬鎰。虞卿一見趙王, 賜白璧一雙, 黃金百鎰。見史記及戰國策。或起徒步而仕執珪, 解草衣以升卿相。史記曰, 楚惠王言「莊舄, 越之鄙細人也, 今仕楚執珪, 貴富矣」。解草衣謂范雎、蔡澤之類。士之飾巧馳辯, 以要能釣利者, 不期而景從矣。韓子李斯曰「韓非飾辯詐謀, 以釣利於秦」也。賈誼過秦曰「贏糧而景從」也。自是愛尚相奪, 與時回變, 其風不可留, 其敝不能反。
及漢祖杖劔, 武夫㪍興, 憲令寬賒, 文禮簡闊, 緒餘四豪之烈, 人懷陵上之心, 四豪謂信陵君魏公子無忌、平原君趙勝、春申君黃歇、孟甞君田文。前書班固曰:「游談者以四豪為稱首。」輕死重氣, 怨惠必讎, 令行私庭, 權移匹庶, 任俠之方, 成其俗矣。前書音義曰:「相與信為任, 同是非為俠, 所謂權行州域, 力折公侯者也。」自武帝以後, 崇尚儒學, 懷經協術, 所在霧會, 至有石渠分爭之論, 黨同伐異之說, 守文之徒, 盛於時矣。武帝詔求賢良, 於是公孫弘、董仲舒等出焉。宣帝時, 集諸儒於石渠閣, 講論六蓺。召五經名儒太子蕭望之等大議殿中, 平公羊、穀梁同異, 同己者朋黨之, 異己者攻伐之。劉歆書曰:「黨同門, 妒道真。」至王莽專偽, 終於篡國, 忠義之流, 恥見纓紼, 遂乃榮華丘壑, 甘足枯槁。謂襲勝、薛方、郭欽、蔣詡之類, 並隱居不應莽召。雖中興在運, 漢德重開, 而保身懷方, 彌相慕襲, 去就之節, 重於時矣。謂逢萌、嚴光、周黨、尚長之屬。逮桓靈之閒, 主荒政繆, 國命委於閽寺, 士子羞與為伍, 故匹夫抗憤, 處士橫議, 遂乃激揚名聲, 互相題拂, 品覈公卿, 裁量執政, 婞直之風, , 狠也, 音邢鼎反。於斯行矣。
夫上好則下必甚, 矯枉故直必過, 其理然矣。禮記曰:「下之事上也, 不從其所令, 從其所行。上好是物, 下必有甚者矣。」矯, 正也。正枉必過其直, 見孟子。若范滂、張儉之徒, 清心忌惡, 終陷黨議, 不其然乎?
, 桓帝為蠡吾侯, 受學於甘陵周福, 及即帝位, 擢福為尚書。時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當朝, 鄉人為之謠曰:「天下規矩房伯武, 因師獲印周仲進。」二家賔客互相譏揣, 初委反。遂各樹朋徒, 漸成尤隙, 由是甘陵有南北部, 黨人之議, 自此始矣。後汝南太守宗資任功曹范滂, 南陽太守成瑨亦委功曹岑晊, 音質。二郡又為謠曰:「汝南太守范孟博, 南陽宗資主畫諾。南陽太守岑公孝, 弘農成瑨但坐嘯。」謝承書曰「成瑨少脩仁義, 篤學, 以清名見。舉孝廉, 拜郎中, 遷南陽太守。郡舊多豪強, 中官黃門磐牙境界。瑨下車, 振威嚴以撿攝之。是時桓帝乳母、中官貴人外親張子禁, 怙恃貴埶, 不畏法網, 功曹岑晊勸使捕子禁付宛獄, 笞殺之。桓帝徵瑨, 下獄死。宗資字叔都, 南陽安衆人也。家代為漢將相名臣。祖父均, 自有傳。資少在京師, 學孟氏易、歐陽尚書。舉孝廉, 拜議郎, 補御史中丞、汝南太守。署范滂為功曹, 委任政事, 推功於滂, 不伐其美。任善之名, 聞於海內」也。因此流言轉入太學, 諸生三萬餘人, 郭林宗、賈偉節為其冠, 冠猶首也。並與李膺、陳蕃、王暢更相襃重。學中語曰:「天下模楷李元禮, 不畏強禦陳仲舉, 天下俊秀王叔茂。」又渤海公族進階、公族, 姓也, 名進階。風俗通曰:「晉成公立嫡子為公族大夫。」韓無忌號公族穆子, 見左氏傳。扶風魏齊卿, 並危言深論, 不隱豪強。危言謂不畏危難而直言也。論語孔子曰:「邦有道, 危言危行。」自公卿以下, 莫不畏其貶議, 屣履到門。
時河內張成善說風角, 推占當赦, 遂敎子殺人。李膺為河南尹, 督促收捕, 旣而逢宥獲免, 膺愈懷憤疾, 竟案殺之。初, 成以方伎交通宦官, 帝亦頗誶其占。成弟子牢脩因上書誣告膺等養太學遊士, 交結諸郡生徒, 更相驅馳, 共為部黨, 誹訕朝廷, 說文曰:「誹, 謗也。」蒼頡篇曰:「訕, 非也。」疑亂風俗。於是天子震怒, 班下郡國, 逮捕黨人, 布告天下, 使同忿疾, 遂收執膺等。其辭所連及陳寔之徒二百餘人, 或有逃遁不獲, 皆懸金購募。使者四出, 相望於道。明年, 尚書霍諝、城門校尉竇武並表為請, 帝意稍解, 乃皆赦歸田里, 禁錮終身。而黨人之名, 猶書王府。
自是正直廢放, 邪枉熾結, 海內希風之流, 遂共相摽搒, , 望也, 摽搒猶相稱揚也。「搒」與「牓」同, 古字通。指天下名士, 為之稱號。上曰「三君」, 次曰「八俊」, 次曰「八顧」, 次曰「八及」, 次曰「八厨」, 猶古之「八元」、「八凱」也。竇武、劉淑、陳蕃為「三君」。君者, 言一世之所宗也。李膺、荀翌、杜密、王暢、劉祐、魏朗、趙典、朱㝢為「八俊」。俊者, 言人之英也。郭林宗、宗慈、巴肅、夏馥、范滂、尹勳、蔡衍、羊陟為「八顧」。顧者, 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。張儉、岑晊、劉表、陳翔、孔昱、苑康、檀𢾭、翟超為「八及」。及者, 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。, 引也。宗謂所宗仰者。度尚、張邈、王考、劉儒、胡母班、秦周、蕃嚮、王章為「八厨」。, 姓也, 音皮。厨者, 言能以財救人者也。
又張儉鄉人朱並, 承望中常侍侯覽意旨, 上書告儉與同鄉二十四人別相署號, 共為部黨, 圖危社稷。以儉及檀彬、褚鳳、張肅、薛蘭、馮禧、魏玄、徐乾為「八俊」, 田林、張隱、劉表、薛郁、王訪、劉祇、宣靖、公緒恭為「八顧」, 公緒, 姓也。朱楷、田槃、踈耽、薛敦、宋布、唐龍、嬴咨、宣襃為「八及」, 刻石立墠, 共為部黨, 而儉為之魁。, 除地於中為壇。墠音禪。魁, 大帥也。靈帝詔刊章捕儉等。, 削。不欲宣露並名, 故削除之, 而直捕儉等。大長秋曹節因此諷有司奏捕前黨故司空虞放、太僕杜密、長樂少府李膺、司隷校尉朱㝢、潁川太守巴肅、沛相荀翌、河內太守魏朗、山陽太守翟超、任城相劉儒、太尉掾范滂等百餘人, 皆死獄中。餘或先歿不及, 或亡命獲免。自此諸為怨隙者, 因相陷害, 睚眦之忿, 濫入黨中。睚音五懈反。廣雅曰:「睚, 裂也。」眦音才賜反。前書音義曰:「瞋目貌也。」史記曰:「睚眦之隙必報。」又州郡承旨, 或有未甞交關, 亦離禍毒。其死徙廢禁者, 六七百人。
熹平五年, 永昌太守曹鸞上書大訟黨人, 言甚方切。帝省奏大怒, 即詔司隷、益州檻車收鸞, 送槐里獄掠殺之。於是又詔州郡更考黨人門生故吏父子兄弟, 其在位者, 免官禁錮, 爰及五屬。謂斬衰、齊衰、大功、小功、緦麻也。
光和二年, 上祿長和海上言:上祿, , 屬武都郡, 今成州縣也。「禮, 從祖兄弟別居異財, 恩義已輕, 服屬踈末。而今黨人錮及五族, 旣乖典訓之文, 有謬經常之法。」左氏傳曰:「父子兄弟, 罪不相及。」帝覽而悟之, 黨錮自從祖以下, 皆得解釋。
中平元年, 黃巾賊起, 中常侍呂彊言於帝曰:「黨錮久積, 人情多怨。若久不赦宥, 輕與張角合謀, 為變滋大, 悔之無救。」帝懼其言, 乃大赦黨人, 誅徙之家皆歸故郡。其後黃巾遂盛, 朝野崩離, 綱紀文章蕩然矣。詩大雅蕩篇序曰:「厲王無道, 天下蕩蕩, 無綱紀文章。」鄭玄注云:「蕩蕩, 法度廢壞之貌也。」
凡黨事始自甘陵、汝南, 成於李膺、張儉, 海內塗炭二十餘年, 諸所蔓衍, 皆天下善士。三君、八俊等三十五人, 其名迹存者, 並載乎篇。陳蕃、竇武、王暢、劉表、度尚、郭林宗別有傳。荀翌附祖淑傳。張邈附呂布傳。胡母班附袁紹傳。王考字文祖, 東平壽張人, 冀州刺史;秦周字平王, 陳留平丘人, 北海相;蕃嚮字嘉景, 魯國人, 郎中;王璋字伯儀, 東萊曲城人, 少府卿:曲城, , 故城在今萊州掖縣東北也。位行並不顯。翟超, 山陽太守, 事見陳蕃傳, 字及郡縣未詳。朱㝢, 沛人, 與杜密等俱死獄中。唯趙典名見而已。
劉淑字仲承, 河閒樂成人也。祖父稱, 司隷校尉。淑少學明五經, 遂隱居, 立精舍講授, 諸生常數百人。州郡禮請, 五府連辟, 並不就。永興二年, 司徒种暠舉淑賢良方正, 辭以疾。桓帝聞淑高名, 切責州郡, 使輿病詣京師。淑不得已而赴洛陽, 對策為天下第一, 拜議郎。又陳時政得失, 災異之占, 事皆效驗。再遷尚書, 納忠建議, 多所補益。又再遷侍中、虎賁中郎將。上疏以為宜罷宦官, 辭甚切直, 帝雖不能用, 亦不罪焉。以淑宗室之賢, 特加敬異, 每有疑事, 常密諮問之。靈帝旣位, 宦官譖淑與竇武等通謀, 下獄自殺。
李膺字元禮, 潁川襄城人也。祖父脩, 安帝時為太尉。漢官儀曰:「脩字伯游。」父益, 趙國相。膺性簡亢, , 高也。無所交接, 唯以同郡荀淑、陳寔為師友。
初舉孝廉, 為司徒胡廣所辟, 舉高第, 再遷青州刺史。守令畏威明, 多望風弃官。復徵, 再遷漁陽太守。尋轉蜀郡太守, 以母老乞不之官。謝承書曰:「出補蜀郡太守, 修庠序, 設條敎, 明法令, 威恩並行。蜀之珍玩, 不入於門。益州紀其政化, 朝廷舉能理劇, 轉烏桓校尉。」轉護烏桓校尉。鮮卑數犯塞, 膺常蒙矢石, 每破走之, 虜甚憚懾。謝承書曰:「膺常率步騎臨陣交戰, 身被創夷, 拭血進戰, 遂破寇, 斬首二千級。」以公事免官, 還居綸氏, 綸氏, , 屬潁川郡, 故城今陽城縣也。敎授常千人。南陽樊陵求為門徒, 膺謝不受。陵後以阿附宦官, 致位太尉, 為節者所羞。漢官儀曰:「樊陵字德雲。」荀爽甞就謁膺, 因為其御, 旣還, 喜曰:「今日乃得御李君矣。」其見慕如此。
永壽二年, 鮮卑寇雲中, 桓帝聞膺能, 乃復徵為度遼將軍。先是羌虜及疏勒、龜茲, 數出攻鈔張掖、酒泉、雲中諸郡, 百姓屢被其害。自膺到邊, 皆望風懼服, 先所掠男女, 悉送還塞下。自是之後, 聲振遠域。
延熹二年徵, 再遷河南尹。時宛陵大姓羊元群罷北海郡, 臧罪狼藉, 郡舍溷軒有竒巧, 溷軒, 廁屋。乃載之以歸。膺表欲桉其罪, 元群行賂宦豎, 膺反坐輸作左校。
, 膺與廷尉馮緄、大司農劉祐等共同心志, 糾罰姦倖, 緄、祐時亦得罪輸作。司隷校尉應奉上疏理膺等曰:「昔秦人觀寶於楚, 昭奚恤莅以群賢;新序曰:「秦欲伐楚, 使使者往觀楚之寶器。楚王聞之, 召昭奚恤問焉。對曰:『此欲觀吾國之得失而圖之, 寶器在於賢臣。』遂使恤應之。乃為東面之壇四, 為南面之壇一, 為西面之壇一。秦使者至, 恤曰:『君, 客也, 請就上位東面, 子西南面, 太宰子方次之, 葉公子高次之, 司馬子反次之。』恤自居西面之壇, 稱曰:『客觀楚國之寶器。所寶者, 賢臣也。理百姓, 實倉廩, 使人各得其所, 子西在此。奉珪璋, 使諸侯, 解忿悁之難, 交兩國之懽, 使無兵革之憂, 太宰子方在此。守封疆, 謹境界, 不侵鄰國, 鄰亦不侵, 葉公子高在此。理師旅, 正兵戎, 以當強敵, 提袍鼓以動百萬之衆, 使皆赴湯火, 蹈白刃, 出萬死不顧, 司馬子反在此。若懷霸王之餘義, 獵理亂之遺風, 昭奚恤在此。惟大國所觀。』秦使者瞿然無以對, 恤遂攝衣而去。使反, 言秦君曰:『楚多賢臣, 未可謀也。』」梁惠王瑋其照乘之珠, 齊威王答以四臣。瑋猶美也。史記曰, 魏惠王問齊威王曰:「王亦有寶乎?」威王曰:「無有。」魏王曰:「寡人之國雖小, 尚有徑寸珠照車前後十二乘者十枚, 柰何以萬乘之國而無寶乎!」威王曰:「寡人所以為寶者與王異。吾臣有檀子者, 使守南城, 楚人不敢為寇。吾臣有盼子者, 使守高堂, 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。吾臣有黔夫者, 使守徐州, 於是燕人祭北門, 趙人祭西門, 從者七千餘家。吾臣有種首者, 使備盜賊, 則道不拾遺。以此為寶, 將以照千里, 豈直十二乘哉?」魏王慙, 不懌而去。夫忠賢武將, 國之心膂。竊見左校弛刑徒前廷尉馮緄、大司農劉祐、河南尹李膺等, 執法不撓, 誅舉邪臣, 肆之以法, , 陳也。衆庶稱宜。昔季孫行父親逆君命, 逐出莒僕, 於舜之功二十之一。紀太子僕殺紀公, 以其寶玉來奔, 納諸宣公, 公命與之邑, 季文子使司寇出之境。公問其故, 對曰:「孝敬忠信為吉德, 盜賊藏姦為凶德。夫莒僕, 則其孝敬, 則弒君父矣, 則其忠信, 則竊寶玉矣, 其人則盜賊也, 是以去之。舜舉十六相, 去四凶, 有大功二十而為天子。今行父雖未獲一吉人, 去一凶矣, 於舜之功, 二十之一也。」見左傳。今膺等投身彊禦, 畢力致罪, 陛下旣不聽察, 而猥受譖訴, 遂令忠臣同愆元惡。自春迄冬, 不蒙降恕, 遐邇觀聽, 為之歎息。夫立政之要, 記功忘失, 是以武帝捨安國於徒中, 景帝時, 韓安國為梁大夫, 坐法抵罪。後梁內史缺, 起徒中為二千石, 拜為內史。臣賢案:此言武帝, 誤也。宣帝徵張敞於亡命。張敞為京兆尹, 坐殺人亡命歸家。冀州亂, 徵敞為冀州刺史。緄前討蠻荊, 均吉甫之功。詩小雅曰:「顯允方叔, 征伐玁狁, 蠻荊來威。」鄭玄注云:「方叔先與吉甫征伐玁狁, 今特往伐蠻荊, 皆使來服於宣王之威, 美其功之多也。」緄以順帝時討長沙武陵蠻夷有功, 故以比之。祐數臨督司, 有不吐茹之節。謂祐奏梁冀弟旻, 又為司隷校尉, 權豪畏之也。詩曰:「唯仲山甫, 柔亦不茹, 剛亦不吐, 不侮鰥寡, 不畏彊禦。」膺著威幽、并, 遺愛度遼。今三垂蠢動, 王旅未振。易稱『雷雨作解, 君子以赦過宥罪』。易解卦象詞也。卦坎下震上。解, 坎為險, 為水。水者, 雨之象。震為動, 為雷。王弼注云:「屯難盤結, 於是乎解也。」乞原膺等, 以備不虞。」書奏, 乃悉免其刑。
再遷, 復拜司隷校尉。時張讓弟朔為野王令, 貪殘無道, 至乃殺孕婦, 聞膺厲威嚴, 懼罪逃還京師, 因匿兄讓弟舍, 藏於合柱中。膺知其狀, 率將吏卒破柱取朔, 付洛陽獄。受辭畢, 即殺之。讓訴冤於帝, 詔膺入殿, 御親臨軒, 詰以不先請便加誅辟之意。膺對曰:「昔晉文公執衞成公歸于京師, 春秋是焉。公羊傳曰:「晉人執衞侯, 歸之于京師。歸之于者, 執之乎天子之側者也。罪定不定已可知矣。」何休注云:「歸之于者, 決辭也。」禮云公族有罪, 雖曰宥之, 有司執憲不從。解見張酺傳。昔仲尼為魯司寇, 七日而誅少正卯。今臣到官已積一旬, 私懼以稽留為愆, 不意獲速疾之罪。誠自知釁責, 死不旋踵, 特乞留五日, 剋殄元惡, 退就鼎鑊, 始生之願也。」帝無復言, 顧謂讓曰:「此汝弟之罪, 司隷何愆?」乃遣出之。自此諸黃門常侍皆鞠躬屏氣, 休沐不敢復出宮省。帝怪問其故, 並叩頭泣曰:「畏李校尉。」
是時朝庭日亂, 綱紀穨阤, 膺獨持風裁, 裁音才代反。以聲名自高。士有被其容接者, 名為登龍門。以魚為喻也。龍門, 河水所下之口, 在今絳州龍門縣。辛氏三秦記曰「河津一名龍門, 水險不通, 魚鱉之屬莫能上, 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千, 不得上, 上則為龍」也。及遭黨事, 當考實膺等。案經三府, 太尉陳蕃卻之。曰:「今所考案, 皆海內人譽, 憂國忠公之臣。此等猶將十世宥也, 解見耿弇傳。豈有罪名不章而致收掠者乎?」不肯平署。平署猶連署也。帝愈怒, 遂下膺等於黃門北寺獄。獄名, 解見靈紀也。膺等頗引宦官子弟, 宦官多懼, 請帝以天時宜赦, 於是大赦天下。膺免歸鄉里, 居陽城山中, 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, 而汙穢朝廷。以朝廷為汙穢也。
及陳蕃免太尉, 朝野屬意於膺, 荀爽恐其名高致禍, 欲令屈節以全亂世, 為書貽曰:「久廢過庭, 不聞善誘, 陟岵瞻望, 惟日為歲。論語曰:「鯉趨而過庭。子曰:『學詩乎?』曰『未也』。」又曰:「孔子恂恂然善誘人。」詩曰:「陟彼岵兮, 瞻望父兮。」又曰:「一日不見, 如三歲兮。」爽致敬於膺, 故以父為喻也。知以直道不容於時, 恱山樂水, 家于陽城。道近路夷, 當即聘問, 無狀嬰疾, 闕於所仰。頃聞上帝震怒, 貶黜鼎臣, 上帝謂天子, 鼎臣即陳蕃。人鬼同謀, 易下繫曰:「人謀鬼謀, 百姓與能。」以為夫子當貞觀二五, 利見大人, 易曰:「天地之道, 貞觀也。」乾九二、九五並曰「利見大人」也。不謂夷之初旦, 明而未融, , 傷也。融, 朗也。明夷卦离下坤上, 离為日, 坤為地, 日之初出, 其明未朗。左傳曰:「明而未融, 其當旦乎?」以膺黜, 故喻之也。虹蜺揚煇, 弃和取同。春秋考異郵曰:「虹蜺出, 亂惑棄和。」謂棄君子, 同小人也。論語曰:「君子和而不同, 小人同而不和」也。方今天地氣閉, 大人休否, 易文言曰:「天地閉, 賢人隱。」否九五曰:「大人休否。」休否謂休廢而否塞。智者見險, 投以遠害。見險難, 故投身以遠害也。易曰:「君子以儉德避難, 不可榮以祿。」雖匱人望, 內合私願。, 乏也。想甚欣然, 不為恨也。願怡神無事, 偃息衡門, 毛萇詩注曰:「衡門, 橫木為門。」任其飛沈, 與時抑揚。」頃之, 帝崩。陳蕃為太傅, 與大將軍竇武共秉朝政, 連謀誅諸宦官, 故引用天下名士, 乃以膺為長樂少府。及陳、竇之敗, 膺等復廢。
後張儉事起, 收捕鉤黨, 鄉人謂膺曰:「可去矣。」對曰:「事不辭難, 罪不逃刑, 臣之節也。左傳曰, 晉侯之弟楊干亂行於曲梁, 魏絳戮其僕。晉侯怒, 謂羊舌赤曰:「合諸侯以為榮也。楊干為戮, 何辱如之?必殺魏絳, 無失也。」對曰:「絳無貳志, 事君不避難, 有罪不逃刑, 其將來辭, 何辱命焉!」吾年已六十, 死生有命, 去將安之?」乃詣詔獄。考死, 妻子徙邊, 門生、故吏及其父兄, 並被禁錮。
時侍御史蜀郡景毅子顧為膺門徒, 而未有錄牒, 故不及於譴。毅乃慨然曰:「本謂膺賢, 遣子師之, 豈可以漏奪名籍, 苟安而已!」遂自表免歸, 時人義之。
膺子瓚, 位至東平相。謝承書「瓚」作「珪」。, 曹操微時, 瓚異其才, 將沒, 謂子宣等曰:「時將亂矣, 天下英雄無過曹操。張孟卓與吾善, 袁本初汝外親, 雖爾勿依, 必歸曹氏。」諸子從之, 並免於亂世。
杜密字周甫, 潁川陽城人也。為人沈質, 少有厲俗志。為司徒胡廣所辟, 稍遷代郡太守。徵, 三遷太山太守、北海相。其宦官子弟為令長有姦惡者, 輒捕案之。行春到高密縣, 見鄭玄為鄉佐, 知其異器, 即召署郡職, 遂遣就學。
後密去官還家, 每謁守令, 多所陳託。同郡劉勝, 亦自蜀郡告歸鄉里, 閉門埽軌, 無所干及。, 車跡也。言絕人事。太守王昱謂密曰:「劉季陵清高士, 公卿多舉之者。」密知昱激己, 對曰:「劉勝位為大夫, 見禮上賔, 而知善不薦, 聞惡無言, 隱情惜己, 自同寒蟬, 寒蟬謂寂默也。楚詞曰:「悲哉秋之為氣也, 蟬寂漠而無聲。」此罪人也。今志義力行之賢而密達之, 力行謂盡力行善也。禮記曰:「好問近乎智, 力行近乎仁。」違道失節之士而密糾之, 使明府賞刑得中, 令問休揚, 不亦萬分之一乎?」昱慙服, 待之彌厚。
後桓帝徵拜尚書令, 遷河南尹, 轉太僕。黨事旣起, 免歸本郡, 與李膺俱坐, 而名行相次, 故時人亦稱「李杜」焉。前有李固、杜喬, 故言「亦」也。後太傅陳蕃輔政, 復為太僕。明年, 坐黨事被徵, 自殺。
劉祐字伯祖, 中山安國人也。安國, , 故城在今定州義豐縣東南。謝承書曰:「祐, 宗室胤緒, 代有名位。少脩操行, 學嚴氏春秋、小戴禮、古文尚書, 仕郡為主簿。郡將小子甞出錢付之, 今市買果實, 祐悉以買筆書具與之, 因白郡將, 言『郎君年可入小學, 而但傲佷, 遠近謂明府無過庭之敎, 請出授書』。郡將為使子就祐受經, 五日一試, 不滿呈限, 白決罰, 遂成學業也。」安國後別屬博陵。祐初察孝廉, 補尚書侍郎, 閑練故事, 文札強辨, 每有奏議, 應對無滯, 為僚類所歸。
除任城令, 兖州舉為尤異, 遷揚州刺史。是時會稽太守梁旻, 大將軍冀之從弟也。祐舉奏其罪, 旻坐徵。復遷祐河東太守。時屬縣令長率多中官子弟, 百姓患之。祐到, 黜其權強, 平理冤結, 政為三河表。三河謂河東、河內、河南也。表猶標準也。
再遷, 延熹四年, 拜尚書令, 又出為河南尹, 轉司隷校尉。時權貴子弟罷州郡還入京師者, 每至界首, 輒改易輿服, 隱匿財寶, 威行朝廷。
拜宗正, 三轉大司農。時中常侍蘇康、管霸用事於內, 遂固天下良田美業山林湖澤, 民庶窮困, 州郡累氣。累氣, 屏息也。祐移書所在, 依科品沒入之。桓帝大怒, 論祐輸左校。
後得赦出, 復歷三卿, 輒以疾辭, 乞骸骨歸田里。詔拜中散大夫, 遂杜門絕迹。每三公缺, 朝廷皆屬意於祐, 以譖毀不用。延篤貽之書曰:「昔太伯三讓, 三讓, 解見和紀。人無德而稱焉。延陵高揖, 華夏仰風。, 讓也。左傳, 吳王壽夢卒, 子諸樊旣除喪, 將立弟季札, 札棄其室而耕, 乃舍之。吾子懷蘧氏之可卷, 體甯子之如愚, 蘧瑗字伯玉, 甯子名俞, 並衞大夫。論語孔子曰:「君子哉蘧伯玉, 邦有道則仕, 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。」又曰:「甯武子邦無道則愚。」微妙玄通, 沖而不盈, 老子曰「古之善為道者, 微妙玄通, 深不可識」也。又曰「道沖而用之或不盈」。蔑三光之明, 未暇以天下為事, 何其劭與!」莊子曰:「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, 子州支伯曰:『予適有幽憂之病, 方且理之, 未暇理天下也。』」
靈帝初, 陳蕃輔政, 以祐為河南尹。及蕃敗, 祐黜歸, 卒于家。明年, 大誅黨人, 幸不及禍。
魏朗字少英, 會稽上虞人也。上虞, , 故城在今越州餘姚縣西。有虞山, 在縣東。少為縣吏。兄為鄉人所殺, 朗白日操刃報讎於縣中, 遂亡命到陳國。從博士郤仲信學春秋圖緯, 孔子作春秋緯十二篇。又詣太學受五經, 京師長者李膺之徒爭從之。
初辟司徒府, 再遷彭城令。時中官子弟為國相, 多行非法, 朗與更相章奏, 幸臣忿疾, 欲中之。中猶中傷。會九真賊起, 乃共薦朗為九真都尉。到官, 獎厲吏兵, 討破群賊, 斬首二千級。桓帝美其功, 徵拜議郎。頃之, 遷尚書。屢陳便宜, 有所補益。出為河內太守, 政稱三河表。尚書令陳蕃薦朗公忠亮直, 宜在機密, 復徵為尚書。會被黨議, 免歸家。
朗性矜嚴, 閉門整法度, 家人不見墯容。後竇武等誅, 朗以黨被急徵, 行至牛渚, 自殺。牛渚, 山名。突出江中, 謂為牛渚圻, 在宣州當塗縣北也。著書數篇, 號魏子云。
夏馥字子治, 陳留圉人也。少為書生, 言行質直。同縣高氏、蔡氏並皆富殖, 郡人畏而事之, 唯馥比門不與交通, 比門猶並門也。由是為豪姓所仇。桓帝初, 舉直言, 不就。
馥雖不交時宦, 然以聲名為中官所憚, 遂與范滂、張儉等俱被誣陷, 詔下州郡, 捕為黨魁。
及儉等亡命, 經歷之處, 皆被收考, 辭所連引, 布徧天下。馥乃頓足而歎曰:「孽自己作, 空汙良善, 一人逃死, 禍及萬家, 何以生為!」乃自翦須變形, 入林慮山中, 林慮, 今相州縣。隱匿姓名, 為冶家傭。親突煙炭, 形貌毀瘁, 積二三年, 人無知者。後馥弟靜, 乘車馬, 載縑帛, 追之於涅陽市中。涅陽, , 屬南陽郡。遇馥不識, 聞其言聲, 乃覺而拜之。馥避不與語, 靜追隨至客舍, 共宿。夜中密呼靜曰:「吾以守道疾惡, 故為權宦所陷。且念營苟全, 以庇性命, 弟柰何載物相求, 是以禍見追也。」明旦, 別去。黨禁未解而卒。
宗慈字孝初, 南陽安衆人也。安衆在今南陽縣西南, 仍有其名, 無復基趾也。舉孝廉, 九辟公府, 有道徵, 不就。後為脩武令。時太守出自權豪, 多取貨賂, 慈遂弃官去。徵拜議郎, 未到, 道疾卒。南陽群士皆重其義行。
巴肅字恭祖, 勃海高城人也。高城, , 故城在今滄州鹽山縣南。初察孝廉, 歷慎令、貝丘長, , , 屬汝南郡。貝丘, , 屬清河郡。皆以郡守非其人, 辭病去。辟公府, 稍遷拜議郎。與竇武、陳蕃等謀誅閹官, 武等遇害, 肅亦坐黨禁錮。中常侍曹節後聞其謀, 收之。肅自載詣縣, 縣令見肅, 入閤解印綬與俱去。肅曰:「為人臣者, 有謀不敢隱, 有罪不逃刑。旣不隱其謀矣, 又敢逃其刑乎?」遂被害。刺史賈琮刊石立銘以記之。
范滂字孟博, 汝南征羌人也。征羌, 解見來歙傳。謝承書曰:「汝南細陽人也。」少厲清節, 為州里所服, 舉孝廉、光祿四行。漢官儀曰:「光祿舉敦厚、質樸、遜讓、節儉。」此為四行也。時冀州飢荒, 盜賊群起, 乃以滂為清詔使, 案察之。滂登車攬轡, 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。及至州境, 守令自知臧汙, 望風解印綬去。其所舉奏, 莫不厭塞衆議。遷光祿勳主事。時陳蕃為光祿勳, 滂執公儀詣蕃, 蕃不止之, 滂懷恨, 投版弃官而去。, 笏也。郭林宗聞而讓蕃曰:「若范孟博者, 豈宜以公禮格之?, 正也。今成其去就之名, 得無自取不優之議也?」蕃乃謝焉。
復為太尉黃瓊所辟。後詔三府掾屬舉謠言, 漢官儀曰:「三公聽採長史臧否, 人所疾苦, 還條奏之, 是為舉謠言也。頃者舉謠言, 掾屬令史都會殿上, 主者大言, 州郡行狀云何, 善者同聲稱之, 不善者默爾銜枚。」滂奏刺史、二千石權豪之黨二十餘人。尚書責滂所劾猥多, 疑有私故。滂對曰:「臣之所舉, 自非叨穢姦暴, 深為民害, 豈以汙簡札哉!閒以會日迫促, 故先舉所急, 其未審者, 方更參實。臣聞農夫去草, 嘉穀必茂;左傳曰:「為國家者, 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。」忠臣除姦, 王道以清。若臣言有貳, 甘受顯戮。」吏不能詰。滂覩時方艱, 知意不行, 因投劾去。
太守宗資先聞其名, 請署功曹, 委任政事。滂在職, 嚴整疾惡。其有行違孝悌, 不軌仁義者, 皆埽迹斥逐, 不與共朝。顯薦異節, 抽拔幽陋。滂外甥西平李頌, 公族子孫, 而為鄉曲所弃, 中常侍唐衡以頌請資, 資用為吏。滂以非其人, 寑而不召。資遷怒, 捶書佐朱零。零仰曰:「范滂清裁, 裁音才載反。猶以利刃齒腐朽。今日寧受笞死, 而滂不可違。」資乃止。郡中中人以下, 莫不歸怨, 乃指滂之所用以為「范黨」。
後牢脩誣言鉤黨, , 引也。滂坐繫黃門北寺獄。獄吏謂曰:「凡坐繫皆祭皐陶。」滂曰:「皐陶賢者, 古之直臣。知滂無罪, 將理之於帝;帝謂天也。如其有罪, 祭之何益!」衆人由此亦止。獄吏將加掠考, 滂以同囚多嬰病, 乃請先就格, 遂與同郡袁忠爭受楚毒。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詰, 滂等皆三木囊頭, 暴於階下。三木, 項及手足皆有械, 更以物蒙覆其頭也。前書司馬遷曰「魏其, 大將也, 衣赭關三木」也。餘人在前, 或對或否, 滂、忠於後越次而進。王甫詰曰:「君為人臣, 不惟忠國, 而共造部黨, 自相裦舉, 評論朝廷, 虛搆無端, 諸所謀結, 並欲何為?皆以情對, 不得隱飾。」滂對曰:「臣聞仲尼之言, 『見善如不及, 見惡如探湯』。探湯喻去疾也。見論語。欲使善善同其清, 惡惡同其汙, 謂王政之所願聞, 不悟更以為黨。」甫曰:「卿更相拔舉, 迭為脣齒, 有不合者, 見則排斥, 其意如何?」滂乃慷慨仰天曰:「古之循善, 自求多福;今之循善, 身陷大戮。身死之日, 願埋滂於首陽山側, 上不負皇天, 下不愧夷、齊。」伯夷、叔齊餓死首陽山, 見史記。首陽山在洛陽東北。甫愍然為之改容。乃得並解桎梏。鄭玄注周禮曰:「木在足曰桎, 在手曰梏。」
滂後事釋, 南歸。始發京師, 汝南、南陽士大夫迎之者數千兩。, 車也。尚書曰:「戎車三百兩。」同囚鄉人殷陶、黃穆, 亦免俱歸, 並衞侍於滂, 應對賔客。滂顧謂陶等曰:「今子相隨, 是重吾禍也。」遂遁還鄉里。
, 滂等繫獄, 尚書霍諝理之。及得免, 到京師, 往候諝而不為謝。或有讓滂者。對曰:「昔叔向嬰罪, 祁奚救之, 未聞羊舌有謝恩之辭, 祁老有自伐之色。」竟無所言。左傳, 晉討欒盈之黨, 殺叔向之弟羊舌虎, 并囚叔向。於是祁奚聞之, 見范宣子曰:「夫謀而鮮過, 惠訓不倦者, 叔向有焉。社稷之固也, 猶將十代宥之, 今一不免其身, 不亦惑乎?」宣子說而免之。祁奚不見叔向而歸, 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。孔安國注尚書曰「自功曰伐」也。
建寧二年, 遂大誅黨人, 詔下急捕滂等。督郵吳導至縣, 抱詔書, 閉傳舍, , 驛舍也, 音知戀反。伏牀而泣。滂聞之, 曰:「必為我也。」即自詣獄。縣令郭揖大驚, 出解印綬, 引與俱亡。曰:「天下大矣, 子何為在此?」滂曰:「滂死則禍塞, 何敢以罪累君, 又令老母流離乎!」其母就與之訣。滂白母曰:「仲博孝敬, 仲博, 滂弟也。足以供養, 滂從龍舒君歸黃泉, 謝承書曰:「滂父顯, 故龍舒侯相也。」存亡各得其所。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, 勿增感戚。」母曰:「汝今得與李、杜齊名, 李膺、杜密。死亦何恨!旣有令名, 復求壽考, 可兼得乎?」滂跪受敎, 再拜而辭。顧謂其子曰:「吾欲使汝為惡, 則惡不可為;使汝為善, 則我不為惡。」行路聞之, 莫不流涕。時年三十三。
論曰:李膺振拔汙險之中, 前書班固曰「振拔汙塗, 跨騰風雲」也。蘊義生風, 以鼓動流俗, 周易曰:「鼓以動之。」激素行以恥威權, 立廉尚以振貴埶, 使天下之士奮迅感槩, 波蕩而從之, 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顧, 至于子伏其死而母歡其義。壯矣哉!子曰:「道之將廢也與?命也!」論語之文。
尹勳字伯元, 河南鞏人也。家世衣冠。伯父睦為司徒, 兄頌為太尉, 宗族多居貴位者, 而勳獨持清操, 不以地埶尚人。州郡連辟, 察孝廉, 三遷邯鄲令, 政有異迹。後舉高第, 五遷尚書令。及桓帝誅大將軍梁冀, 勳參建大謀, 封都鄉侯。遷汝南太守。上書解釋范滂、袁忠等黨議禁錮。尋徵拜將作大匠, 轉大司農。坐竇武等事, 下獄自殺。
蔡衍字孟喜, 汝南項人也。, 今陳州項城縣也。少明經講授, 以禮讓化鄉里。鄉里有爭訟者, 輒詣衍決之, 其所平處, 皆曰無怨。
舉孝廉, 稍遷冀州刺史。中常侍具瑗託其弟恭舉茂才, 衍不受, 乃收齎書者案之。又劾奏河閒相曹鼎臧罪千萬。鼎者, 中常侍騰之弟也。騰使大將軍梁冀為書請之, 衍不答, 鼎竟坐輸作左校。乃徵衍拜議郎、符節令。梁冀聞衍賢, 請欲相見, 衍辭疾不往, 冀恨之。時南陽太守成瑨等以收糾宦官考廷尉, 衍與議郎劉瑜表救之, 言甚切厲, 坐免官還家, 杜門不出。靈帝即位, 徵拜議郎, 會病卒。
羊陟字嗣祖, 太山梁父人也。梁父故城在今兖州泗水縣北。家世冠族。陟少清直有學行, 舉孝廉, 辟太尉李固府, 舉高第, 拜侍御史。會固被誅, 陟以故吏禁錮歷年。復舉高第, 再遷冀州刺史。奏案貪濁, 所在肅然。又再遷虎賁中郎將、城門校尉, 三遷尚書令。時太尉張顥、司徒樊陵、大鴻臚郭防、太僕曹陵、大司農馮方並與宦豎相姻私, 公行貨賂, 並奏罷黜之, 不納。以前太尉劉寵、司隷校尉許冰、幽州刺史楊熙、涼州刺史劉恭、益州刺史龐艾清亮在公, 薦舉升進。帝嘉之, 拜陟河南尹。計日受奉, 常食乾飯茹菜, 禁制豪右, 京師憚之。會黨事起, 免官禁錮, 卒於家。
張儉字元節, 山陽高平人, 趙王張耳之後也。張耳, 大梁人也。高祖立為趙王。父成, 江夏太守。儉初舉茂才, 以刺史非其人, 謝病不起。
延熹八年, 太守翟超請為東部督郵。時中常侍侯覽家在防東, 縣名, 屬山陽郡, 故城在今兖州金鄉縣南。殘暴百姓, 所為不軌。儉舉劾覽及其母罪惡, 請誅之。覽遏絕章表, 並不得通, 由是結仇。鄉人朱並, 素性佞邪, 為儉所弃, 並懷怨恚, 遂上書告儉與同郡二十四人為黨, 於是刊章討捕。儉得亡命, 困迫遁走, 望門投止, 莫不重其名行, 破家相容。後流轉東萊, 止李篤家。外黃令毛欽操兵到門, 篤引欽謂曰:「張儉知名天下, 而亡非其罪。縱儉可得, 寧忍執之乎?」欽因起撫篤曰:「蘧伯玉恥獨為君子, 足下如何自專仁義?」篤曰:「篤雖好義, 明廷今日載其半矣。」明廷猶明府。言不執儉, 得義之半也。欽歎息而去。篤因緣送儉出塞, 以故得免。其所經歷, 伏重誅者以十數, 宗親並皆殄滅, 郡縣為之殘破。
中平元年, 黨事解, 乃還鄉里。大將軍、三公並辟, 又舉敦朴, 公車特徵, 起家拜少府, 皆不就。獻帝初, 百姓飢荒, 而儉資計差溫, 乃傾竭財產, 與邑里共之, 賴其存者以百數。
建安初, 徵為衞尉, 不得已而起。儉見曹氏世德已萌, 乃闔門懸車, 不豫政事。歲餘卒于許下。年八十四。
論曰:昔魏齊違死, 虞卿解印;, 避也。史記魏齊, 魏之諸公子也。虞卿, 趙相也。范雎入秦, 為昭王相, 昭王乃遺趙王書曰:「魏齊, 范雎之仇也, 急持其頭來。」趙王乃圍齊, 齊急亡, 見虞卿。卿度趙王不可說, 乃解其印, 與齊往信陵君所。信陵君初聞之疑, 後乃出迎。齊聞信陵初疑, 遂自刎。趙王持其頭遺秦也。季布逃亡, 朱家甘罪。季布, 楚人。為項羽將, 數窘漢王。羽敗, 漢購求布千金, 敢舍匿, 罪三族。布匿濮陽周氏, 髡鉗布, 之魯朱家所賣之。朱家心知是季布也。買置田舍。乃往洛陽, 見汝陰侯灌嬰, 說之曰:「季布何罪?臣各為主用, 職耳。」汝陰侯言於高帝, 帝乃赦之。拜郎中, 後為河東守也。而張儉見怒時王, 顛沛假命, 天下聞其風者, 莫不憐其壯志, 而爭為之主。至乃捐城委爵、破族屠身, 蓋數十百所, 豈不賢哉!然儉以區區一掌, 而欲獨堙江河, , 塞也。前書班固曰:「何武、王嘉, 區區以一簣障江河, 用沒其身。」終嬰疾甚之亂, 多見其不知量也。論語曰:「人而不仁, 疾之以甚, 亂也。」又曰:「人雖欲自絕, 其何傷於日月乎?多見其不知量也。」
岑晊字公孝, 南陽棘陽人也。棘音力。父像, 為南郡太守, 以貪叨誅死。方言曰:「叨, 殘也。」晊年少未知名, 往候同郡宗慈, 慈方以有道見徵, 賔客滿門, 以晊非良家子, 不肯見。晊留門下數日, 晚乃引入。慈與語, 大竒之, 遂將俱至洛陽, 因詣太學受業。
晊有高才, 郭林宗、朱公叔等皆為友, 李膺、王暢稱其有幹國器, 雖在閭里, 慨然有董正天下之志。爾雅曰:「董, 督正也。」太守弘農成瑨下車, 欲振威嚴, 聞晊高名, 請為功曹, 又以張牧為中賊曹吏。瑨委心晊、牧, 襃善糾違, 肅清朝府。宛有富賈張汎者, 桓帝美人之外親, 善巧雕鏤玩好之物, 頗以賂遺中官, 以此並得顯位, 恃其伎巧, 用埶縱橫。晊與牧勸瑨收捕汎等, 旣而遇赦, 晊竟誅之, 并收其宗族賔客, 殺二百餘人, 後乃奏聞。於是中常侍侯覽使汎妻上書訟其冤。帝大震怒, 徵瑨, 下獄死。晊與牧亡匿齊魯之閒。會赦出。後州郡察舉, 三府交辟, 並不就。及李、杜之誅, 因復逃竄, 終于江夏山中云。
陳翔字子麟, 汝南邵陵人也。祖父珍, 司隷校尉。翔少知名, 善交結。察孝廉, 太尉周景辟舉高第, 拜侍御史。時正旦朝賀, 大將軍梁冀威儀不整, 翔奏冀恃貴不敬, 請收案罪, 時人竒之。遷定襄太守, 徵拜議郎, 遷揚州刺史。舉奏豫章太守王永奏事中官、吳郡太守徐參在職貪穢, 並徵詣廷尉。參, 中常侍璜之弟也。由此威名大振。又徵拜議郎, 補御史中丞。坐黨事考黃門北寺獄, 以無驗見原, 卒于家。
孔昱字元世, 魯國魯人也。七世祖霸, 成帝時歷九卿, 封襃成侯。臣賢案:前書孔霸字次孺, 即安國孫, 世習尚書。宣帝時為太中大夫, 授太子經, 遷詹事, 高密相。元帝即位, 霸以師賜爵關內侯, 號襃成君。薨, 謚曰烈君。今范書及謝承書皆云成帝, 又言封侯, 蓋誤也。詹事及相俱二千石, 故曰歷卿。自霸至昱, 爵位相係, 其卿相牧守五十三人, 列侯七人。昱少習家學, 家學尚書。大將軍梁冀辟, 不應。太尉舉方正, 對策不合, 乃辭病去。後遭黨事禁錮。靈帝即位, 公車徵拜議郎, 補洛陽令, 以師喪弃官, 卒於家。
苑康字仲真, 勃海重合人也。重合, , 故城在今滄州樂陵縣東。少受業太學, 與郭林宗親善。舉孝廉, 再遷潁陰令, 有能迹。
遷太山太守。郡內豪姓多不法, 康至, 奮威怒, 施嚴令, 莫有干犯者。先所請奪人田宅, 皆遽還之。
是時山陽張儉殺常侍侯覽母, 案其宗黨賔客, 或有迸匿太山界者, 康旣常疾閹官, 因此皆窮相收掩, 無得遺脫。覽大怨之, 誣康與兖州刺史弟五種及都尉壺嘉詐上賊降, 徵康詣廷尉獄, 減死罪一等, 徙日南。潁陰人及太山羊陟等詣闕為訟, 乃原還本郡, 卒於家。
𢾭字文有, 山陽瑕丘人也。瑕丘, 今兖州縣。少為諸生, 家貧而志清, 不受鄉里施惠。舉孝廉, 連辟公府, 皆不就。立精舍敎授, 遠方至者甞數百人。桓帝時, 博士徵, 不就。靈帝即位, 太尉黃瓊舉方正, 對策合時宜, 再遷議郎, 補蒙令。, , 屬梁國。以郡守非其人, 弃官去。家無產業, 子孫同衣而出。年八十, 卒於家。謝承書曰「𢾭與子孫同衣而行, 并日而食」也。
劉儒字叔林, 東郡陽平人也。陽平故城, 今魏州莘縣。郭林宗常謂儒口訥心辯, 有珪璋之質。珪璋, 玉也。半珪曰璋。謝承書曰:「林宗歎儒有珪璋之質, 終必為令德之士。」詩曰:「如珪如璋, 令聞令望。」察孝廉, 舉高第, 三遷侍中。桓帝時, 數有灾異, 下策博求直言, 儒上封事十條, 極言得失, 辭甚忠切。帝不能納, 出為任城相。頃之, 徵拜議郎。會竇武事, 下獄自殺。
賈彪字偉節, 潁川定陵人也。少遊京師, 志節慷慨, 與同郡荀爽齊名。
初仕州郡, 舉孝廉, 補新息長。新息, 今豫州縣。小民困貧, 多不養子, 彪嚴為其制, 與殺人同罪。城南有盜劫害人者, 北有婦人殺子者, 彪出案發, 就發處案驗之。而掾吏欲引南。彪怒曰:「賊寇害人, 此則常理, 母子相殘, 逆天違道。」遂驅車北行, 案驗其罪。城南賊聞之, 亦面縛自首。數年閒, 人養子者千數, 僉曰「賈父所長」, 生男名為「賈子」, 生女名為「賈女」。
延熹九年, 黨事起, 太尉陳蕃爭之不能得, 朝廷寒心, 莫敢復言。彪謂同志曰:「吾不西行, 大禍不解。」乃入洛陽, 說城門校尉竇武、尚書霍諝, 武等訟之, 桓帝以此大赦黨人。李膺出, 曰:「吾得免此, 賈生之謀也。」
先是岑晊以黨事逃亡, 親友多匿焉, 彪獨閉門不納, 時人望之。, 怨也。彪曰:「傳言『相時而動, 無累後人』。, 視也。左傳之文也。公孝以要君致釁, 自遺其咎, 吾以不能奮戈相待, 反可容隱之乎?」於是咸服其裁正。
以黨禁錮, 卒于家。初, 彪兄弟三人, 並有高名, 而彪最優, 故天下稱曰「賈氏三虎, 偉節最怒」。
何顒字伯求, 南陽襄鄉人也。襄鄉故城在今隨州棗陽縣東北也。少遊學洛陽。顒雖後進, 而郭林宗、賈偉節等與之相好, 顯名太學。友人虞偉高有父讎未報, 而篤病將終, 顒往候之, 偉高泣而訴。顒感其義, 為復讎, 以頭醊其墓。, 祭酹也, 音竹歲反。
及陳蕃、李膺之敗, 顒以與蕃、膺善, 遂為宦官所陷, 乃變姓名, 亡匿汝南閒。所至皆親其豪桀, 有聲荊豫之域。袁紹慕之, 私與往來, 結為奔走之友。詩大雅曰:「予曰有胥附, 予曰有先後, 予曰有奔走, 予曰有禦侮。」毛萇注曰:「諭德宣譽曰奔走。」是時黨事起, 天下多離其難, 顒常私入洛陽, 從紹計議。其窮困閉戹者, 為求援救, 以濟其患。有被掩捕者, 則廣設權計, 使得逃隱, 全免者甚衆。
及黨錮解, 顒辟司空府。每三府會議, 莫不推顒之長。累遷。及董卓秉政, 逼顒以為長史, 託疾不就, 乃與司空荀爽、司徒王允等共謀卓。會爽薨, 顒以它事為卓所繫, 憂憤而卒。初, 顒見曹操, 歎曰:「漢家將亡, 安天下者必此人也。」操以是嘉之。甞稱「潁川荀彧, 王佐之器」。及彧為尚書令, 遣人西迎叔父爽, 并致顒屍, 而葬之爽之冢傍。
贊曰:渭以涇濁, 玉以礫貞。物性旣區, 嗜惡從形。礫音歷。說文曰:「礫, 小石也。」言渭以涇濁, 乃顯其清, 玉居礫石, 乃見其貞。區猶別也。嗜, 愛也。從形謂形有善惡也。以諭彼李膺等與宦豎不同, 故相憎疾。蘭蕕無並, 銷長相傾。, 臭草也。左傳曰:「一薰一蕕, 十年尚猶有扼。」易否卦曰:「小人道長, 君子道銷。」泰卦曰:「君子道長, 小人道銷。」老子曰「高下相傾」也。徒恨芳膏, 煎灼燈明。前書龔勝死, 有一老父入哭甚哀, 曰:「薰以香自燒, 膏以明自銷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