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十一 ‧ 左周黃列傳第五十一

卷六十一 ‧ 列傳第五十一

左雄 周舉子勰 黃瓊孫琬
左雄字伯豪, 南陽涅陽人也。安帝時, 舉孝廉, 稍遷冀州刺史。州部多豪族, 好請託, 雄常閉門不與交通。奏案貪猾二千石, 無所回忌。
永建初, 公車徵拜議郎。時順帝新立, 大臣懈怠, 朝多闕政, 雄數言事, 其辭深切。尚書僕射虞詡以雄有忠公節, 上疏薦之曰:「臣見方今公卿以下, 類多拱默, 以樹恩為賢, 盡節為愚, 至相戒曰:『白璧不可為, 容容多後福。』容容猶和同也。言不可獨為白玉之清絜, 當與衆人和同。伏見議郎左雄, 數上封事, 至引陛下身遭難戹, 以為警戒, 實有王臣蹇蹇之節, 周公謨成王之風。 謨, 謀也。即尚書立政、無逸篇之類也。宜擢在喉舌之官, 必有匡弼之益。」由是拜雄尚書, 再遷尚書令。上疏陳事曰:
  臣聞柔遠和邇, 莫大寧人, 寧人之務, 莫重用賢, 用賢之道, 必存考黜。是以皐陶對禹, 貴在知人。「安人則惠, 黎民懷之。」尚書皐陶謨之詞也。惠, 愛也。黎, 衆也。分伯建侯, 代位親民, 民用和穆, 禮讓以興。故詩云:「有渰淒淒, 興雨祁祁。雨我公田, 遂及我私。」詩小雅也。渰, 陰雲也。淒淒, 雲興貌。祁, 徐也。言陰陽和, 風雨時, 先雨公田, 乃及私田。及幽、厲昏亂, 不自為政, 詩小雅刺幽王曰:「不自為政, 卒勞百姓。」襃豔用權, 七子黨進, 賢愚錯緒, 深谷為陵。故其詩云:「四國無政, 不用其良。」又曰:「哀今之人, 胡為虺蜴?」言人畏吏如虺蜴也。襃豔謂襃姒也。豔, 色美也。七子皆襃姒之親黨, 謂皇甫為卿士, 仲允為膳夫, 家伯為宰, 番為司徒, 蹶為趣馬, 棸子為內史, 楀為師氏也。厲王淫於色, 七子皆用, 言妻黨盛也。四國, 四方之國也。虺蜴之性, 見人則走, 哀今之人皆如是, 傷時政事。見詩小雅。番音方元反。棸音側流反。楀音記禹反。宗周旣滅, 六國并秦, 阬儒泯典, 剗革五等, , 削也。五等謂諸侯。更立郡縣, 縣設令長, 郡置守尉, 什伍相司, 封豕其民。史記, 商鞅為秦定變法之令, 令人什伍而相牧司, 犯禁相連坐, 不告姦者腰斬。楊雄長楊賦曰「秦窫窳其士, 封豕其人」也。大漢受命, 雖未復古, 然克慎庶官, 蠲苛救敝, 恱以濟難, 撫而循之。至於文、景, 天下康乂。誠由玄靖寬柔, 克慎官人故也。降及宣帝, 興於庂陋, 綜覈名實, 知時所病, 刺史守相輒親引見, 考察言行, 信賞必罰。帝乃歎曰:「民所以安而無怨者, 政平吏良也。與我共此者, 其唯良二千石乎!」以為吏數變易, 則下不安業;久於其事, 則民服敎化。其有政理者, 輒以璽書勉勵, 增秩賜金, 或爵至關內侯, 公卿缺則以次用之。是以吏稱其職, 人安其業。漢世良吏, 於茲為盛, 故能降來儀之瑞, 建中興之功。宣帝時鳳皇五至, 因以紀年。
  漢初至今, 三百餘載, 俗浸彫敝, 巧偽滋萌, 下飾其詐, 上肆其殘。典城百里, 轉動無常, 各懷一切, 莫慮長久。謂殺害不辜為威風, 聚斂整辨為賢能, 以理己安民為劣弱, 以奉法循理為不化。髡鉗之戮生於睚眥;覆尸之禍成於喜怒。視民如寇讎, 稅之如犲虎。國語曰:「鬬丹廷見令尹子常, 與之語, 問畜貨聚馬。歸以語其弟曰:『楚其亡乎?吾見令尹如餓獸豺虎焉, 殆必亡者也。』」監司項背相望, 項背相望謂前後相顧也。背音輩。與同疾疢, 見非不舉, 聞惡不察, 觀政於亭傳, 責成於朞月, , 匝也。謂一歲。言善不稱德, 論功不據實, 虛誕者獲譽, 拘檢者離毀。, 遭也。或因罪而引高, 或色斯以求名。因罪潛遁, 以求高尚之名也。論語曰:「色斯舉矣。」言觀前人之顏色也。州宰不覆, 競共辟召, 踊躍升騰, 超等踰匹。或考奏捕案, 而亡不受罪, 會赦行賂, 復見洗滌。朱紫同色, 清濁不分。故使姦猾枉濫, 輕忽去就, 拜除如流, 缺動百數。鄉官部吏職斯祿薄, , 賤也。車馬衣服一出於民, 廉者取足, 貪者充家, 特選橫調, 調, 徵也。紛紛不絕, 送迎煩費, 損政傷民。和氣未洽, 灾眚不消, 咎皆在此。今之墨綬, 猶古之諸侯, 墨綬謂令長, 即古子男之國也。拜爵王庭, 輿服有庸, , 常也。而齊於匹豎, 叛命避負, 非所以崇憲明理, 惠育元元也。臣愚以為守相長吏惠和有顯効者, 可就增秩, 勿使移徙, 非父母喪不得去官。其不從法禁, 不式王命, , 用也。錮之終身, 雖會赦令, 不得齒列。若被劾奏, 亡不就法者, 徙家邊郡, 以懲其後。鄉部親民之吏, 皆用儒生清白任從政者, , 堪也, 音人林反。寬其負筭, , 欠也。筭, 口錢也。儒生未有品秩, 故寬之。增其秩祿, 吏職滿歲, 宰府州郡乃得辟舉。如此, 威福之路塞, 虛偽之端絕, 送迎之役損, 賦斂之源息。循理之吏得成其化;率土之民各寧其所。追配文、宣中興之軌, 文帝、宣帝也。文帝遭呂氏難, 故亦云中興。流光垂祚, 永世不刊。
帝感其言, 申下有司, 考其真偽, 詳所施行。雄之所言, 皆明達政體, 而宦豎擅權, 終不能用。自是選代交互, 令長月易, 迎新送舊, 勞擾無已, 或官寺空曠, 無人案事, 每選部劇, 乃至逃亡。
永建三年, 京師、漢陽地皆震裂, 水泉涌出。四年, 司、冀復有大水。雄推較灾異, 以為下人有逆上之徵, 天鏡經曰:「大水自平地出, 破山殺人, 其國有兵。」又上疏言:「宜密為備, 以俟不虞。」尋而青、冀、楊州盜賊連發, 數年之閒, 海內擾亂。其後天下大赦, 賊雖頗解, 而官猶無備, 流叛之餘, 數月復起。雄與僕射郭虔共上疏, 以為「寇賊連年, 死亡太半, 一人犯法, 舉宗群亡。宜及其尚微, 開令改悔。若告黨與者, 聽除其罪;能誅斬者, 明加其賞」。書奏, 並不省。
又上言:「宜崇經術, 繕脩太學。」帝從之。陽嘉元年, 太學新成, 詔試明經者補弟子, 增甲乙之科, 員各十人。除京師及郡國耆儒年六十以上為郎、舍人、諸王國郎者百三十八人。
雄又上言:「郡國孝廉, 古之貢士, 出則宰民, 宣恊風敎。若其面牆, 則無所施用。孔子曰『四十不惑』, 禮稱『強仕』。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, 不得察舉, 皆先詣公府, 諸生試家法, 儒有一家之學, 故稱家法。文吏課牋奏, 副之端門, 練其虛實, 以觀異能, 以美風俗。有不承科令者, 正其罪法。若有茂才異行, 自可不拘年齒。」帝從之, 於是班下郡國。明年, 有廣陵孝廉徐淑, 謝承書曰「淑字伯進, 廣陵海西人也。寬裕博雅, 好學樂道。隨父慎在京師, 鑽孟氏易、春秋、公羊、禮記、周官。善誦太公六韜, 交接英雄, 常有壯志。舉茂才, 除勃海脩令, 遷琅邪都尉」也。年未及舉, 臺郎疑而詰之。對曰:「詔書曰『有如顏回、子竒, 不拘年齒』, 解見順帝紀。是故本郡以臣充選。」郎不能屈。雄詰之曰:「昔顏回聞一知十, 孝廉聞一知幾邪?」淑無以對, 乃譴却郡。於是濟陰太守胡廣等十餘人皆坐謬舉免黜, 唯汝南陳蕃、潁川李膺、下邳陳球等三十餘人得拜郎中。自是牧守畏慄, 莫敢輕舉。迄于永嘉, 察選清平, 多得其人。
雄又奏徵海內名儒為博士, 使公卿子弟為諸生。有志操者, 加其俸祿。及汝南謝廉, 河南趙建, 年始十二, 各能通經, 雄並奏拜童子郎。於是負書來學, 雲集京師。
, 帝廢為濟陰王, 乳母宋娥與黃門孫程等共議立帝, 帝後以娥前有謀, 遂封為山陽君, 邑五千戶。又封大將軍梁商子冀襄邑侯。雄上封事曰:「夫裂土封侯, 王制所重。高皇帝約, 非劉氏不王, 非有功不侯。孝安皇帝封江京、王聖等, 遂致地震之異。永建二年, 封陰謀之功, 又有日食之變。數術之士, 咸歸咎於封爵。今青州飢虛, 盜賊未息, 民有乏絕, 上求稟貸。陛下乾乾勞思, 以濟民為務。宜循古法, 寧靜無為, 以求天意, 以消灾異。誠不宜追錄小恩, 虧失大典。」帝不聽。雄復諫曰:「臣聞人君莫不好忠正而惡讒諛, 然而歷世之患, 莫不以忠正得罪, 讒諛蒙倖者, 蓋聽忠難, 從諛易也。夫刑罪, 人情之所甚惡;貴寵, 人情之所甚欲。是以時俗為忠者少, 而習諛者多。故令人主數聞其美, 稀知其過, 迷而不悟, 至於危亡。臣伏見詔書顧念阿母舊德宿恩, 欲特加顯賞。案尚書故事, 無乳母爵邑之制, 唯先帝時阿母王聖為野王君。聖造生讒賊廢立之禍, 生為天下所咀嚼, 死為海內所歡快。桀、紂貴為天子, 而庸僕羞與為比者, 以其無義也。夷、齊賤為匹夫, 而王侯爭與為伍者, 以其有德也。今阿母躬蹈約儉, 以身率下, 群僚蒸庶, 莫不向風, 而與王聖並同爵號, 懼違本操, 失其常願。臣愚以為凡人之心, 理不相遠, 其所不安, 古今一也。百姓深懲王聖傾覆之禍, 民萌之命, 危於累卵, 常懼時世復有此類。怵惕之念, 未離於心;恐懼之言, 未絕乎口。乞如前議, 歲以千萬給奉阿母, 內足以盡恩愛之歡, 外可不為吏民所怪。梁冀之封, 事非機急, 宜過灾戹之運, 然後平議可否。」會復有地震、緱氏山崩之異, 雄復上疏諫曰:「先帝封野王君, 漢陽地震, 今封山陽君而京城復震, 專政在陰, 其灾尤大。臣前後瞽言封爵至重, 王者可私人以財, 不可以官, 宜還阿母之封, 以塞灾異。今冀已高讓, 山陽君亦宜崇其本節。」雄言數切至, 娥亦畏懼辭讓, 而帝戀戀不能已, 卒封之。後阿母遂以交遘失爵。
是時大司農劉據以職事被譴, 召詣尚書, 傳呼促步, 又加以捶撲。雄上言:「九卿位亞三事, 班在大臣, 行有佩玉之節, 動有庠序之儀。禮記曰:「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, 大夫佩水蒼玉而緇組綬。」孝明皇帝始有撲罰, 皆非古典。」帝從而改之, 其後九卿無復捶撲者。自雄掌納言, 多所匡肅, 每有章表奏議, 臺閣以為故事。遷司隷校尉。
, 雄薦周舉為尚書, 舉旣稱職, 議者咸稱焉。及在司隷, 又舉故冀州刺史馮直以為將帥, 而直甞坐臧受罪, 舉以此劾奏雄。雄恱曰:「吾甞事馮直之父而又與直善, 今宣光以此奏吾, 乃是韓厥之舉也。」由是天下服焉。韓厥, 韓獻子也。國語曰:「趙宣子舉獻子於靈公, 以為司馬。河曲之役, 宣子使人以其乘車干行, 獻子執而戮之。宣子皆告諸大夫曰:『可賀我矣。吾舉厥也而中吾, 乃今知免於罪矣。』」明年坐法免。後復為尚書。永和三年卒。
周舉字宣光, 汝南汝陽人, 陳留太守防之子。防在儒林傳。舉姿貌短陋, 而博學洽聞, 為儒者所宗, 故京師為之語曰:「五經從橫周宣光。」
延光四年, 辟司徒李郃府。時宦者孫程等旣立順帝, 誅滅諸閻, 議郎陳禪以為閻太后與帝無母子恩, 宜徙別館, 絕朝見。群臣議者咸以為宜。舉謂郃曰:「昔鄭武姜謀殺嚴公, 嚴公誓之黃泉;秦始皇怨母失行, 久而隔絕, 後感潁考叔、茅焦之言, 循復子道。書傳美之。鄭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, 愛叔段, 謀殺莊公。公誓之曰:「不及黃泉, 無相見也。」旣而悔之。潁考叔為潁谷封人, 曰:「若掘地及泉, 隧而相見, 其誰曰不然!」公從之, 遂為母子如初。事見左傳。茅焦事, 解見蘇竟傳也。今諸閻新誅, 太后幽在離宮, 若悲愁生疾, 一日不虞, 主上將何以令於天下?如從禪議, 後世歸咎明公。宜密表朝廷, 令奉太后, 率厲群臣, 朝覲如舊, 以厭天心, 以答人望。」郃即上疏陳之。明年正月, 帝乃朝于東宮, 太后由此以安。
後長樂少府朱倀音丑良反。代郃為司徒, 舉猶為吏。時孫程等坐懷表上殿爭功, 帝怒, 悉徙封遠縣, 勑洛陽令促期發遣。舉說朱倀曰:「朝廷在西鍾下時, 非孫程等豈立?朝廷謂順帝也。孫程與王康等十八人謀於西鍾下, 共立濟陰王為順帝也。雖韓、彭、吳、賈之功, 何以加諸!韓信、彭越、吳漢、賈復也。今忘其大德, 錄其小過, 如道路夭折, 帝有殺功臣之譏。及今未去, 宜急表之。」倀曰:「今詔怒, 二尚書已奏其事, 吾獨表此, 必致罪譴。」舉曰:「明公年過八十, 位為台輔, 不於今時竭忠報國, 惜身安寵, 欲以何求?祿位雖全, 必陷佞邪之譏;諫而獲罪, 猶有忠貞之名。若舉言不足採, 請從此辭。」倀乃表諫, 帝果從之。
舉後舉茂才, 為平丘令。平丘, , 屬陳留郡。上書言當世得失, 辭甚切正。尚書郭虔、應賀等見之歎息, 共上疏稱舉忠直, 欲帝置章御坐, 章謂所上之書。以為規誡。
舉稍遷并州刺史。太原一郡, 舊俗以介子推焚骸, 有龍忌之禁。新序曰:「晉文公反國, 介子推無爵, 遂去而之介山之上。文公求之不得, 乃焚其山, 推遂不出而焚死。」事具耿恭傳。龍, , 木之位也, 春見東方。心為大火, 懼火之盛, 故為之禁火。俗傳云子推以此日被焚而禁火。至其亡月, 咸言神靈不樂舉火, 由是士民每冬中輒一月寒食, 莫敢烟爨, 老小不堪, 歲多死者。舉旣到州, 乃作弔書以置子推之廟, 言盛冬去火, 殘損民命, 非賢者之意, 以宣示愚民, 使還溫食。其事見桓譚新論及汝南先賢傳也。於是衆惑稍解, 風俗頗革。
轉冀州刺史。陽嘉三年, 司隷校尉左雄薦舉, 徵拜尚書。舉與僕射黃瓊同心輔政, 名重朝廷, 左右憚之。是歲河南、三輔大旱, 五穀灾傷, 天子親自露坐德陽殿東廂請雨, 又下司隷、河南禱祀河神、名山、大澤。詔書以舉才學優深, 特下策問曰:「朕以不德, 仰承三統, 天統、地統、人統謂之三統。事見白武通。夙興夜寐, 思恊大中。尚書洪範曰:「建用皇極。」孔安國注云:「皇, 大也。極, 中也。言立大中之道而行之也。」頃年以來, 旱灾屢應, 稼穡焦枯, 民食困乏。五品不訓, 王澤未流, 五品, 五常之敎也。書曰:「五品不遜, 汝作司徒, 敬敷五敎在寬。」訓亦遜之義。群司素餐, 據非其位。審所貶黜, 變復之徵, 厥効何由?分別具對, 勿有所諱。」舉對曰:「臣聞易稱『天尊地卑, 乾坤以定』。二儀交構, 乃生萬物, 萬物之中, 以人為貴。故聖人養之以君, 成之以化, 順四節之宜, 適陰陽之和, 使男女婚娶不過其時。包之以仁恩, 導之以德敎, 示之以灾異, 訓之以嘉祥。此先聖承乾養物之始也。夫陰陽閉隔, 則二氣否塞;二氣否塞, 則人物不昌;人物不昌, 則風雨不時;風雨不時, 則水旱成灾。陛下處唐虞之位, 未行堯舜之政, 近廢文帝、光武之法, 而循亡秦奢侈之欲, 內積怨女, 外有曠夫。今皇嗣不興, 東宮未立, 傷和逆理, 斷絕人倫之所致也。非但陛下行此而已, 豎宦之人, 亦復虛以形埶, 威侮良家, 取女閉之, 至有白首歿無配偶, 歿, 終也。逆於天心。昔武王入殷, 出傾宮之女;帝王紀曰:「武王入殷, 命召公釋箕子之囚, 表商容之閭, 出傾宮之女於諸侯。」成湯遭灾, 以六事剋己;帝王紀曰:「湯伐桀, 後大旱七年, 洛川竭, 使人持三足鼎祝於山川曰:『政不節邪?使人疾邪?苞苴行邪?讒夫昌邪?宮室榮邪?女謁行邪?何不雨之極也!』」魯僖遇旱, 而自責祈雨:解見楊厚傳。皆以精誠轉禍為福。自枯旱以來, 彌歷年歲, 未聞陛下改過之効, 徒勞至尊暴露風塵, 誠無益也。又下州郡祈神致請。昔齊有大旱, 景公欲祀河伯, 晏子諫曰:『不可。夫河伯以水為城國, 魚鼈為民庶。水盡魚枯, 豈不欲雨?自是不能致也。』晏子春秋之文。陛下所行, 但務其華, 不尋其實, 猶緣木希魚, 却行求前。緣木求魚, 見孟子之文。韓詩外傳曰:「夫明鏡所以照形, 往古所以知今。夫惡知往古之所以危亡, 無異却行而求逮於前人也。」誠宜推信革政, 崇道變惑, 出後宮不御之女, 理天下冤枉之獄, 除太官重膳之費。夫五品不訓, 責在司徒, 有非其位, 宜急黜斥。臣自藩外擢典納言, 學薄智淺, 不足以對。易傳曰:『陽感天, 不旋日。』易稽覽圖之文也。解具郎顗傳也。惟陛下留神裁察。」因召見舉及尚書令成翊世、僕射黃瓊, 問以得失。舉等並對以為宜慎官人, 去斥貪汙, 離遠佞邪, 循文帝之儉, 尊孝明之敎, 則時雨必應。帝曰:「百官貪汙佞邪者為誰乎?」舉獨對曰:「臣從下州, 超備機密, 不足以別群臣。別音彼列反。然公卿大臣數有直言者, 忠貞也;阿諛苟容者, 佞邪也。司徒視事六年, 未聞有忠言異謀, 愚心在此。」其後以事免司徒劉崎, 遷舉司隷校尉。
永和元年, 灾異數見, 省內惡之, 詔召公、卿、中二千石、尚書詣顯親殿, 問曰:「言事者多云, 昔周公攝天子事, 及薨, 成王欲以公禮葬之, 天為動變。及更葬以天子之禮, 即有反風之應。尚書洪範五行傳曰:「周公死, 成王不圖大禮, 故天大雷雨, 禾偃, 大木拔。及成王寤金縢之策, 改周公之葬, 尊以王禮, 申命魯郊, 而天立復風雨, 禾稼盡起。」北鄉侯親為天子而葬以王禮, 故數有灾異, 宜加尊謚, 列於昭穆。」群臣議者多謂宜如詔旨, 舉獨對曰:「昔周公有請命之應, 隆太平之功, 故皇天動威, 以章聖德。北鄉侯本非正統, 姦臣所立, 立不踰歲, 年號未改, 皇天不祐, 大命夭昏。杜預注左傳曰:「短折曰夭, 未名曰昏。」春秋王子猛不稱崩, 魯子野不書葬。子猛, 周景王之子。子野, 魯襄公之子。春秋經書「王子猛卒」。杜元凱注云:「未即位, 故不言崩。」又曰:「秋九月癸巳, 子野卒。」注曰:「不書葬, 未成君也。」今北鄉侯無它功德, 以王禮葬之, 於事已崇, 不宜稱謚。灾眚之來, 弗由此也。」於是司徒黃尚、太常桓焉等七十人同舉議, 帝從之。尚字伯河, 南郡人也, 少歷顯位, 亦以政事稱。
舉出為蜀郡太守, 坐事免。大將軍梁商表為從事中郎, 甚敬重焉。六年三月上巳日, 商大會賔客, 讌于洛水, 周官曰:「女巫, 掌歲時祓除釁沴。」鄭玄云:「如今三月上巳, 水上之類也。」司馬彪續漢書曰「三月上巳, 宮人皆絜於東流水上, 自洗濯祓除為大絜」也。舉時稱疾不往。商與親暱酣飲極歡, 及酒闌倡罷, 繼以䪥露之歌, 坐中聞者, 皆為掩涕。纂文曰:「䪥露, 今之挽歌也。」崔豹古今注䪥露歌曰:「 䪥上露何易唏!露晞明朝還復落, 人死一去何時歸?」太僕張种時亦在焉, 會還, 以事告舉。舉歎曰:「此所謂哀樂失時, 非其所也。殃將及乎!」左傳曰, 叔孫昭子與宋公語, 相泣。樂祁退而告人曰:「君與叔孫其皆死乎?吾聞之, 哀樂而樂哀, 皆喪心也。心之精爽, 是謂魂魄。魂魄去之, 何以能久也!」商至秋果薨。商疾篤, 帝親臨幸, 問以遺言。對曰:「人之將死, 其言也善。臣從事中郎周舉, 清高忠正, 可重任也。」由是拜舉諫議大夫。
時連有灾異, 帝思商言, 召舉於顯親殿, 問以變眚。舉對曰:「陛下初立, 遵脩舊典, 興化致政, 遠近肅然。頃年以來, 稍違於前, 朝多寵倖, 祿不序德。觀天察人, 準今方古, 誠可危懼。書曰:『僭恒暘若。』尚書洪範之文也。孔安國注曰:「君行僭差, 則常暘順之也。」夫僭差無度, 則言不從而下不正;陽無以制, 則上擾下竭。宜密嚴勑州郡, 察彊宗大姦, 以時禽討。」其後江淮猾賊周生、徐鳳等處處並起, 如舉所陳。
時詔遣八使巡行風俗, 皆選素有威名者, 乃拜舉為侍中, 舉侍中杜喬、守光祿大夫周栩、前青州刺史馮羨、尚書欒巴、侍御史張綱、兖州刺史郭遵、太尉長史劉班竝守光祿大夫, 分行天下。其刺史、二千石有臧罪顯明者, 驛馬上之;墨綬以下, 便輒收舉。其有清忠惠利, 為百姓所安, 宜表異者, 皆以狀上。於是八使同時俱拜, 天下號曰「八俊」。舉於是劾奏貪猾, 表薦公清, 朝廷稱之。遷河內太守, 徵為大鴻臚。
及梁太后臨朝, 詔以殤帝幼崩, 廟次宜在順帝下。太常馬訪奏宜如詔書, 諫議大夫呂勃以為應依昭穆之序, 先殤帝, 後順帝。詔下公卿。舉議曰:「春秋魯閔公無子, 庶兄僖公代立, 其子文公遂躋僖於閔上。孔子譏之, 書曰:『有事于太廟, 躋僖公。』傳曰:『逆祀也。』事見左氏傳。及定公正其序, 經曰『從祀先公』, 為萬世法也。左氏傳:「從祀先公。」杜預云:「從, 順也。先公, 閔公、僖公也。將正二公之位, 親盡, 故通言先公也。」今殤帝在先, 於秩為父, 順帝在後, 於親為子, 先後之義不可改, 昭穆之序不可亂。呂勃議是也。」太后下詔從之。遷光祿勳, 會遭母憂去職, 後拜光祿大夫。
建和三年卒。朝廷以舉清公亮直, 方欲以為宰相, 深痛惜之。乃詔告光祿勳、汝南太守曰:「昔在前世, 求賢如渴, 封墓軾閭, 以光賢哲。尚書曰, 武王入殷, 封比干墓, 軾商容閭。故公叔見誄, 翁歸蒙述, 所以昭忠厲俗, 作範後昆。公叔文子, 衞大夫也。文子卒, 其子戌請謚於君。君曰:「昔者衞國凶飢, 夫子為粥與國之餓者, 不亦惠乎?衞國有難, 夫子以其死衞寡人, 不亦貞乎?夫子聽衞國之政, 脩其班制, 不亦文乎?謂夫子『貞惠文子』。」事見禮記。尹翁歸為右扶風, , 宣帝下詔襃揚, 賜金百斤。班固曰:「翁歸承風, 帝揚厥聲。」故曰蒙述也。故光祿大夫周舉, 性侔夷、魚, 伯夷、史魚也。忠踰隨、管, 隨會、管仲。前授牧守, 及還納言, 出入京輦, 有欽哉之績, 史記堯典曰:「咨十有二牧, 欽哉!」在禁闈有密靜之風。予錄乃勳, 用登九列。方欲式序百官, 亮恊三事, 不永夙終, 用乖遠圖。朝廷愍悼, 良為愴然。詩不云乎:『肈敏戎功, 用錫爾祉。』詩大雅也。肈, 謀也。敏, 疾也。戎, 汝也。錫, 賜也。祉, 福也。其今將大夫以下到喪發日復會弔。加賜錢十萬, 以旌委蛇素絲之節焉。」詩國風羔羊詩:「羔羊之皮, 素絲五紽。退食自公, 逶蛇逶蛇。」子勰。音叶。
勰字巨勝, 少尚玄虛, 以父任為郎, 自免歸家。父故吏河南召夔為郡將, 卑身降禮, 致敬於勰。勰恥交報之, 因杜門自絕。後太守舉孝廉, 復以疾去。時梁冀貴盛, 被其徵命者, 莫敢不應, 唯勰前後三辟, 竟不能屈。後舉賢良方正, 不應。又公車徵, 玄纁備禮, 固辭廢疾。常隱處竄身, 慕老聃清靜, 杜絕人事, 巷生荊棘, 十有餘歲。至延熹二年, 乃開門延賔, 游談宴樂, 及秋而梁冀誅, 年終而勰卒, 時年五十。蔡邕以為知命。自勰曾祖父揚至勰孫恂, 六世一身, 皆知名云。
黃瓊字世英, 江夏安陸人, 魏郡太守香之子也。香在文苑傳。瓊初以父任為太子舍人, 辭病不就。遭父憂, 服闋, 五府俱辟, 連年不應。
永建中, 公卿多薦瓊者, 於是與會稽賀純、廣漢楊厚俱公車徵。瓊至綸氏, 稱疾不進。綸氏即夏之綸國, 少康之邑也。竹書紀年云:「楚及秦伐鄭綸氏。」今洛州故嵩陽縣城是也。有司劾不敬, 詔下縣以禮慰遣, 遂不得已。先是徵聘處士多不稱望, 李固素慕於瓊, 乃以書逆遺之曰:「聞已度伊、洛, 近在萬歲亭, 豈即事有漸, 將順王命乎?萬歲亭在今洛州故嵩陽縣西北。武帝元封元年, 幸緱氏, 登太室, 聞山上呼萬歲聲者三, 因以名焉。蓋君子謂伯夷隘, 柳下惠不恭, 故傳曰『不夷不惠, 可否之閒』。論語孔子曰, 伯夷、叔齊不降其志, 不辱其身。謂柳下惠、少連降志辱身。我則異於是, 無可無不可。鄭玄注云:不為夷、齊之清, 不為惠、連之屈, 故曰異於是也。蓋聖賢居身之所珍也。誠遂欲枕山棲谷, 擬跡巢、由, 斯則可矣;若當輔政濟民, 今其時也。自生民以來, 善政少而亂俗多, 必待堯舜之君, 此為志士終無時矣。常聞語曰:『嶢嶢者易缺, 皦皦者易汙。』陽春之曲, 和者必寡, 盛名之下, 其實難副。宋玉對楚襄王問曰:「客有歌於郢中者, 為下里巴人, 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;為陽春白雪, 屬而和者不過數百人。是其曲彌高, 其和彌寡。」近魯陽樊君被徵初至, 樊君, 樊英也。事具英傳。朝廷設壇席, 猶待神明。雖無大異, 而言行所守無缺。而毀謗布流, 應時折減者, 豈非觀聽望深, 聲名太盛乎?自頃徵聘之士, 胡元安、薛孟甞、朱仲昭、顧季鴻等, 其功業皆無所採, 是故俗論皆言處士純盜虛聲。願先生弘此遠謨, 令衆人歎服, 一雪此言耳。」瓊至, 即拜議郎, 稍遷尚書僕射。
, 瓊隨父在臺閣, 習見故事。及後居職, 達練官曹, 爭議朝堂, 莫能抗奪。時連有灾異, 瓊上疏順帝曰:「閒者以來, 卦位錯謬, 易乾鑿度曰:「求卦主歲術常以太歲為歲紀歲, 七十六為一紀, 二十紀為一蔀首。即置積蔀首歲數, 加所入紀歲數, 以三十二除之, 不足除者以乾坤始數二卦而得一歲, 未筭即主歲之卦也。」寒燠相干, 蒙氣數興, 日闇月散。, 陰闇也。散謂不精明。原之天意, 殆不虛然。陛下宜開石室, 案河洛, 石室, 藏書之府。河洛, 圖書之文也。外命史官, 悉條上永建以前至漢初灾異, 與永建以後訖于今日, 孰為多少。又使近臣儒者參考政事, 數見公卿, 察問得失。諸無功德者, 宜皆斥黜。臣前頗陳灾眚, 并薦光祿大夫樊英、太中大夫薛包及會稽賀純、廣漢楊厚, 未蒙御省。伏見處士巴郡黃錯、漢陽任棠, 年皆耆耋, 有作者七人之志。論語曰:「作者七人。」注云:「謂伯夷、叔齊、虞仲、夷逸、朱張、柳下惠、少連。」宜更見引致, 助崇大化。」於是有詔公車徵錯等。
三年, 大旱, 瓊復上疏曰:「昔魯僖遇旱, 以六事自讓, 躬節儉, 閉女謁, 於讒佞者十三人, 誅稅民受貨者九人, 春秋考異郵曰「僖公之時, 雨澤不澍, 比于九月, 公大驚懼, 率群臣禱山川, 以六過自讓, 絀女謁, 放下讒佞郭都之等十三人, 誅領人之吏受貨賂趙祝等九人。曰:『辜在寡人。方今天旱, 野無生稼, 寡人當死, 百姓何謗, 請以身塞無狀』」也。退舍南郊, 天立大雨。今亦宜顧省政事, 有所損闕, 務存質儉, 以易民聽。尚方御府息除煩費。明勑近臣使遵法度, 如有不移, 示以好惡。數見公卿引納儒士, 訪以政化, 使陳得失。又囚徒尚積, 多致死亡, 亦足以感傷和氣, 招降灾旱。若改敝從善, 擇用嘉謀, 則灾消福至矣。」書奏, 引見德陽殿, 使中常侍以瓊奏書屬主者施行。
自帝即位以後, 不行籍田之禮。瓊以國之大典不宜久廢, 上疏奏曰:「自古聖帝哲王, 莫不敬恭明祀, 增致福祥, 故必躬郊廟之禮, 親籍田之勤, 以先群萌, 率勸農功。昔周宣王不籍千畒, 虢文公以為大譏, 卒有姜戎之難, 終損中興之名。國語曰, 宣王即位, 不籍千畝。虢文公諫曰:「夫人之大事在農, 上帝之粢盛於是乎出, 故稷為太官。古者太史順時覛土, 農祥晨正日月, 底于天廟。先時九日, 太史告稷曰:『陽氣俱蒸, 土膏其動。』稷以告王, 王即齋宮, 百官御事。王耕一墢, 班三之, 庶人終于千畝。」王弗聽, 後師敗績于姜氏之戎。墢音扶發反。竊見陛下遵稽古之鴻業, 體虔肅以應天, 順時奉元, 懷柔百神, 朝夕觸塵埃於道路, 晝暮聆庶政以卹人。雖詩詠成湯之不怠遑, 書美文王之不暇食, 誠不能加。詩商頌曰:「不僭不濫, 不敢怠遑。」書曰「文王至于日中昃, 不遑暇食」也。今廟祀適闋, 而祈穀絜齋之事, 近在明日。臣恐左右之心, 不欲屢動聖躬, 以為親耕之禮可得而廢。臣聞先王制典, 籍田有日, 司徒咸戒, 司空除壇。先時五日, 有恊風之應, 王即齋宮, 饗醴載耒, 誠重之也。自癸巳以來, 仍西北風, 甘澤不集, 寒涼尚結。西北風曰不周風, 亦曰厲風, 見呂氏春秋也。迎春東郊, 旣不躬親, 先農之禮, 所宜自勉, 以逆和氣, 以致時風。五經通義曰:「八風者, 八卦之氣。八風以時至, 則陰陽變化之道成, 萬物得以時育生之。」易曰:『君子自強不息。』斯其道也。」乾卦象曰「天行健, 君子以自強不息」也。書奏, 帝從之。
頃之, 遷尚書令。瓊以前左雄所上孝廉之選, 專用儒學文吏, 於取士之義, 猶有所遺, 乃奏增孝悌及能從政者為四科, 事竟施行。又雄前議舉吏先試之於公府, 又覆之於端門, 後尚書張盛奏除此科。瓊復上言:「覆試之作, 將以澄洗清濁, 覆實虛濫, 不宜改革。」帝乃止。出為魏郡太守, 稍遷太常。和平中, 以選入侍講禁中。
元嘉元年, 遷司空。桓帝欲襃崇大將軍梁冀, 使中朝二千石以上會議其禮。特進胡廣、太常羊溥、司隷校尉祝恬、太中大夫邊韶等, 咸稱冀之勳德, 其制度賚賞, 以宜比周公, 錫之山川、土田、附庸。詩魯頌曰:「王曰叔父, 建尔元子, 俾侯于魯, 啟尔土宇, 為周室輔。乃命魯公, 俾侯于東, 錫之山川, 土田附庸。」注云:「王, 成王也。叔父, 周公也。」瓊獨建議曰:「冀前以親迎之勞, 增邑三千, 又其子胤亦加封賞。昔周公輔相成王, 制禮作樂, 化致太平, 是以大啟土宇, 開地七百。禮記明堂位曰「周公相武王以伐紂。武王崩, 成王幼弱, 周公踐天子位, 以理天下。七年, 致政於成王。成王以周公有勳勞於天下, 是以封周公於曲阜, 地方七百里, 革車千乘, 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」也。今諸侯以戶邑為制, 不以里數為限。蕭何識高祖於泗水, 霍光定傾危以興國, 皆益戶增封, 以顯其功。高祖為泗上亭長, 蕭何佐之, 後拜何為相國, 益封五千戶。霍光廢昌邑王, 立宣帝, 後益封光萬七千戶。冀可比鄧禹, 合食四縣, 賞賜之差, 同於霍光, 使天下知賞必當功, 爵不越德。」朝廷從之。冀意以為恨。會以地動策免。復為太僕。
永興元年, 遷司徒, 轉太尉。梁冀前後所託辟召, 一無所用。雖有善人而為冀所飾舉者, 亦不加命。延熹元年, 以日食免。復為大司農。明年, 梁冀被誅, 太尉胡廣、司徒韓縯、司空孫朗皆坐阿附免廢, 復拜瓊為太尉。以師傅之恩, 而不阿梁氏, 乃封為邟鄉侯, 說文云「邟, 潁川縣」也。漢潁川有周承休侯國, 元始二年更名曰邟, 音亢。邑千戶。瓊辭疾讓封六七上, 言旨懇惻, 乃許之。梁冀旣誅, 瓊首居公位, 舉奏州郡素行貪汙至死徙者十餘人, 海內由是翕然望之。尋而五侯擅權, 五侯謂左悺、徐璜等。傾動內外, 自度力不能匡, 乃稱疾不起。四年, 以寇賊免。其年復為司空。秋, 以地震免。
七年, 疾篤, 上疏諫曰:「臣聞天者務剛其氣, 君者務彊其政。是以王者處高自持, 不可不安;履危任力, 不可不據。夫自持不安則顛, 任力不據則危。故聖人升高據上, 則以德義為首;涉危蹈傾, 則以賢者為力。唐堯以德化為冠冕, 以稷、契為筋力。高而益崇, 動而愈據, 此先聖所以長守萬國, 保其社稷者也。昔高皇帝應天順民, 奮劔而王, 埽除秦、項, 革命創制, 降德流祚。至於哀、平, 而帝道不綱, 秕政日亂, 遂使姦佞擅朝, 外戚專恣。所冠不以仁義為冕, 所蹈不以賢佐為力, 終至顛蹶, 滅絕漢祚。天維陵㢮, 民鬼慘愴, 賴皇乾眷命, 炎德復輝。光武以聖武天挺, 繼統興業, 創基冰泮之上, 立足枳棘之林。泮冰諭危陷。枳棘諭艱難。擢賢於衆愚之中, 畫功於無形之世。, 兆也。言未有天下之兆。「畫」或作「書」也。崇禮義於交爭, 循道化於亂離。是自歷高而不傾, 任力危而不跌, 興復洪祚, 開建中興, 光被八極, 垂名無窮。至於中葉, 盛業漸衰。陛下初從藩國, 爰升帝位, 天下拭目, 謂見太平。而即位以來, 未有勝政。諸梁秉權, 豎宦充朝, 重封累職, 傾動朝廷, 卿校牧守之選, 皆出其門, 羽毛齒革明珠南金之寶, 殷滿其室, , 盛也。富擬王府, 埶回天地。言之者必族, 附之者必榮。忠臣懼死而杜口, 萬夫怖禍而木舌, 法言曰「金口木舌」也。塞陛下耳目之明, 更為聾瞽之主。故太尉李固、杜喬, 忠以直言, 德以輔政, 念國亡身, 隕歿為報, 而坐陳國議, 坐音才卧反。遂見殘滅。賢愚切痛, 海內傷懼。又前白馬令李雲, 指言宦官罪穢宜誅, 皆因衆人之心, 以救積薪之敝。賈誼上疏曰「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, 火未及然, 因謂之安。方今之政, 何以異此」也。弘農杜衆知雲所言宜行, 懼雲以忠獲罪, 故上書陳理之, 乞同日而死, 所以感悟國家, 庶雲獲免。而雲旣不辜, 衆又并坐, 天下尤痛, 益以怨結, 故朝野之人以忠為諱。昔趙殺鳴犢, 孔子臨河而反。夫覆巢破卵, 則鳳皇不翔;刳牲夭胎, 則麒麟不臻。誠物類相感, 理使其然。史記曰, 孔子將西見趙簡子, 至於河而聞竇鳴犢、舜華之死也, 臨河而歎曰:「美哉洋洋, 丘之不濟此, 命也夫!竇鳴犢、舜華, 晉之賢大夫也。趙簡子未得志之時, 須此兩人而後從政, 及其得志而殺之。丘聞刳胎殺夭, 則麒麟不至郊藪;涸澤而漁, 則蛟龍不合陰陽;覆巢毀卵, 則鳳皇不翔。何則?君子諱傷其類也。」事亦見孔子家語文也。尚書周永, 昔為沛令, 素事梁冀, 幸其威埶, 坐事當罪, 越拜令職。見冀將衰, 乃陽毀示忠, 遂因姦計, 亦取封侯。又黃門恊邪, 群輩相黨, 自冀興盛, 腹背相親, 朝夕圖謀, 共搆姦軌。臨冀當誅, 無可設巧, 復記其惡, 以要爵賞。陛下不加清澂, 審別真偽, 復與忠臣竝時顯封, 使朱紫共色, 粉墨雜蹂, 所謂扺金玉於沙礫, , 投也。音紙。碎珪璧於泥塗。四方聞之, 莫不憤歎。昔曾子大孝, 慈母投杼;解見寇榮傳。伯竒至賢, 終於流放。說苑曰「王國子前母子伯竒, 後母子伯封。後母欲其子立為太子, 說王曰:『伯竒好妾。』王不信。其母曰:『令伯竒於後園, 妾過其旁, 王上臺視之, 即可知。』王如其言, 伯竒入園, 後母陰取蜂十數置單衣中, 過伯竒邊曰:『蜂螫我。』伯竒就衣中取蜂殺之。王遙見之, 乃逐伯竒」也。夫讒諛所舉, 無高而不可升;阿黨相抑, 無深而不可淪。可不察歟?臣至頑駑, 世荷國恩, 身輕位重, 勤不補過, 然懼於永歿, 負釁益深。敢以垂絕之日, 陳不諱之言, 庶有萬分, 無恨三泉。」三者數之極。一生二, 二生三, 三生萬物, 天地人之極數。故以三為名者, 取其深之極也。其年卒, 時年七十九。贈車騎將軍, 謚曰忠侯。孫琬。
琬字子琰。少失父。早而辯慧。祖父瓊, 初為魏郡太守, 建和元年正月日食, 京師不見而瓊以狀聞。太后詔問所食多少, 瓊思其對而未知所況。琬年七歲, 在傍, 曰:「何不言日食之餘, 如月之初?」瓊大驚, 即以其言應詔, 而深竒愛之。後瓊為司徒, 琬以公孫拜童子郎, 辭病不就, 知名京師。時司空盛允有疾, 瓊遣琬候問, 會江夏上蠻賊事副府, 副本詣公府也。允發書視畢, 微戲琬曰:「江夏大邦, 而蠻多士少。」琬奉手對曰:「蠻夷猾夏, 責在司空。」因拂衣辭去。允甚竒之。
稍遷五官中郎將。時陳蕃為光祿勳, 深相敬待, 數與議事。舊制, 光祿舉三署郎, 以高功久次才德尤異者為茂才四行。久次謂久居官次也。時權富子弟多以人事得舉, 而貧約守志者以窮退見遺, 京師為之謠曰:「欲得不能, 光祿茂才。」能音乃來反。於是琬、蕃同心, 顯用志士, 平原劉醇、河東朱山、蜀郡殷參等並以才行蒙舉。蕃、琬遂為權富郎所見中傷, 事下御史丞王暢、侍御史刁韙。韙、暢素重蕃、琬, 不舉其事, 而左右復陷以朋黨。暢坐左轉議郎而免蕃官, 琬、韙俱禁錮。
韙字子榮, 彭城人。後陳蕃被徵, 而言事者多訟韙, 復拜議郎, 遷尚書。在朝有鯁直節, 出為魯、東海二郡相。性抗厲, 有明略, 所在稱神。常以法度自整, 家人莫見墯容焉。
琬被廢弃幾二十年。至光和末, 太尉楊賜上書薦琬有撥亂之才, 由是徵拜議郎, 擢為青州刺史, 遷侍中。中平初, 出為右扶風, 徵拜將作大匠、少府、太僕。又為豫州牧。時寇賊陸梁, 州境彫殘, 琬討擊平之, 威聲大震。政績為天下表, 封關內侯。
及董卓秉政, 以琬名臣, 徵為司徒, 遷太尉, 更封陽泉鄉侯。卓議遷都長安, 琬與司徒楊彪同諫不從。琬退而駮議之曰:「昔周公營洛邑以寧姬, 光武卜東都以隆漢, 天之所啟, 神之所安。大業旣定, 豈宜妄有遷動, 以虧四海之望?」時人懼卓暴怒, 琬必及害, 固諫之。琬對曰:「昔白公作亂於楚, 屈廬冒刃而前;新序曰:「白公勝將弒楚惠王, 王出亡, 令尹、司馬皆死, 勝拔劔而屬之於屈廬曰:『子與我, 將舍子, 不我與, 將殺子。』屈廬曰:『詩有之曰:「莫莫葛虆, 延于條枚, 愷悌君子, 求福不回。」今子殺子叔父而求福於廬也, 可乎?且吾聞之, 知命之士, 見利不動, 臨死則死, 是謂人臣之禮。故上知天命, 下知臣道。其有可劫乎?子胡不推之!』白公勝乃入其劔焉。」崔杼弒君於齊, 晏嬰不懼其盟。解見馮衍傳。吾雖不德, 誠慕古人之節。」琬竟坐免。卓猶敬其名德舊族, 不敢害。後與楊彪同拜光祿大夫, 及徙西都, 轉司隷校尉, 與司徒王允同謀誅卓。及卓將李傕、郭汜攻破長安, 遂收琬下獄死, 時年五十二。
論曰:古者諸侯歲貢士, 進賢受上賞, 非賢貶爵土。升之司馬, 辯論其才, 論定然後官之, 任官然後祿之。尚書大傳曰「古者諸侯之於天子, 三年一貢士。一適謂之好德, 再適謂之賢賢, 三適謂之有功。有功者, 天子賜以車服弓矢, 號曰命。諸侯有不貢士謂之不率正, 一不適謂之過, 再不適謂之傲, 三不適謂之誣。誣者, 天子絀之, 一絀以爵, 再絀以地, 三絀而爵地畢」也。故王者得其人, 進仕勸其行, 經邦弘務, 所由久矣。漢初詔舉賢良、方正, 州郡察孝廉、秀才, 斯亦貢士之方也。中興以後, 復增敦朴、有道、賢能、直言、獨行、高節、質直、清白、敦厚之屬。榮路旣廣, 觖望難裁, 自是竊名偽服, 浸以流競。權門貴仕請謁繁興。自左雄任事, 限年試才, 雖頗有不密, 固亦因識時宜。而黃瓊、胡廣、張衡、崔瑗之徒, 泥滯舊方, 互相詭駮, 循名者屈其短, 筭實者挺其効。故雄在尚書, 天下不敢妄選, 十餘年閒, 稱為得人, 斯亦効實之徵乎?順帝始以童弱反政, 而號令自出, 知能任使, 故士得用情, 天下喁喁仰其風采。遂乃備玄纁玉帛, 以聘南陽樊英, 天子降寢殿, 設壇席, 尚書奉引, 延問失得。急登賢之舉, 虛降己之禮, 於是處士鄙生忘其拘儒, 拘儒猶褊狹也。拂巾衽褐, 以企旌車之招矣。至乃英能承風, 俊乂咸事, 若李固、周舉之淵謨弘深, 左雄、黃瓊之政事貞固, 桓焉、楊厚以儒學進, 崔瑗、馬融以文章顯, 吳祐、蘇章、种暠、欒巴牧民之良幹, 龐參、虞詡將帥之宏規, 王龔、張皓虛心以推士, 張綱、杜喬直道以糾違, 郎顗陰陽詳密, 張衡機術特妙:東京之士於茲盛焉。向使廟堂納其高謀, 彊埸宣其智力, 帷幄容其謇辭, 舉厝稟其成式, 則武、宣之軌, 豈其遠而?, 語辭也。論語曰:「豈不尔思, 室是遠而。」詩云:「靡不有初, 鮮克有終。」可為恨哉!及孝桓之時, 碩德繼興, , 大也。陳蕃、楊秉處稱賢宰, 皇甫、張、段出號名將, 王暢、李膺彌縫衮闕, 彌縫猶補合也。詩曰:「衮職有闕, 惟仲山甫補之。」朱穆、劉陶獻替匡時, 郭有道獎鑒人倫, 陳仲弓弘道下邑。其餘宏儒遠智高心絜行, 激揚風流者, 不可勝言。而斯道莫振, 文武陵隊, 在朝者以正議嬰戮, 謝事者以黨錮致灾。往車雖折, 而來軫方遒。廣雅曰:「遒, 急也。」所以傾而未顛, 決而未潰, 豈非仁人君子心力之為乎?嗚呼!
贊曰:雄作納言, 古之八元。舉升以彙, 越自下蕃。, 類也。易曰:「以其彙征吉。」彙音謂。登朝理政, 竝紓灾昏。, 解也, 音式余反。瓊名夙知, 累章國疵。, 病也。琬亦早秀, 位及志差。志意差舛, 不能遂也。差音楚宜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