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十六 ‧ 陳王列傳第五十六

卷六十六 ‧ 列傳第五十六

陳蕃 王允
陳蕃字仲舉, 汝南平輿人也。祖河東太守。蕃年十五, 甞閑處一室, 而庭宇蕪穢。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, 謂蕃曰:「孺子何不洒埽以待賔客?」蕃曰:「大丈夫處世, 當埽除天下, 安事一室乎!」勤知其有清世志, 甚竒之。
初仕郡, 舉孝廉, 除郎中。遭母憂, 弃官行喪。服闋, 刺史周景辟別駕從事, 續漢志曰:「別駕從事, 校尉行部奉引, 揔錄衆事。」以諫爭不合, 投傳而去。, 棄也。傳謂符也, 音丁戀反。後公府辟舉方正, 皆不就。
太尉李固表薦, 徵拜議郎, 再遷為樂安太守。續漢志曰, 樂安本名千乘, 和帝更名也。時李膺為青州刺史, 名有威政, 屬城聞風, 皆自引去, 蕃獨以清績留。郡人周璆, 璆音仇。高絜之士。前後郡守招命莫肯至, 唯蕃能致焉。字而不名, 特為置一榻, 去則縣之。璆字孟玉, 臨濟人, 有美名。民有趙宣葬親而不閉埏隧, 埏隧, 今人墓道也。杜預注左傳云:「掘地通路曰隧。」因居其中, 行服二十餘年, 鄉邑稱孝, 州郡數禮請之。郡內以薦蕃, 蕃與相見, 問及妻子, 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。蕃大怒曰:「聖人制禮, 賢者俯就, 不肖企及。禮記曰「三年之喪, 可復父母之恩也。賢者俯而就之, 不肖者企而及之。」且祭不欲數, 以其易黷故也。, 媟也。禮記曰:「祭不欲數, 數則煩, 煩則不敬。」況乃寢宿冢藏, 而孕育其中, 誑時惑衆, 誣汙鬼神乎?」遂致其罪。
大將軍梁冀威震天下, 時遣書詣蕃, 有所請託, 不得通, 使者詐求謁, 蕃怒, 笞殺之, 坐左轉脩武令。稍遷, 拜尚書。
時零陵、桂陽山賊為害, 公卿議遣討之, 又詔下州郡, 一切皆得舉孝廉、茂才。蕃上疏駮之曰:「昔高祖創業, 萬邦息肩, 撫養百姓, 同之赤子。尚書曰:「若保赤子, 唯人其康乂。」今二郡之民, 亦陛下赤子也。致令赤子為害, 豈非所在貪虐, 使其然乎?宜嚴勑三府, 隱覈牧守令長, 其有在政失和, 侵暴百姓者, 即便舉奏, 更選清賢奉公之人, 能班宣法令情在愛惠者, 可不勞王師, 而群賊弭息矣。又三署郎吏二千餘人, 三府掾屬過限未除, 但當擇善而授之, 簡惡而去之。豈煩一切之詔, 以長請屬之路乎!」以此忤左右, 故出為豫章太守。性方峻, 不接賔客, 士民亦畏其高。蕃喪妻, 鄉人畢至, 唯許子將不往, 曰:「仲舉性峻, 峻則少通, 故不造也。」徵為尚書令, 送者不出郭門。
遷大鴻臚。會白馬令李雲抗疏諫, 桓帝怒, 當伏誅。蕃上書救雲, 坐免歸田里。
復徵拜議郎, 數日遷光祿勳。時封賞踰制, 內寵猥盛, 蕃乃上疏諫曰:「臣聞有事社稷者, 社稷是為;有事人君者, 容恱是為。今臣蒙恩聖朝, 備位九列, 見非不諫, 則容恱也。夫諸侯上象四七, 垂燿在天, 下應分土, 藩屏上國。上象四七, 謂二十八宿各主諸侯之分野, 故曰下應分土, 言皆以輔王室也。高祖之約, 非功臣不侯。而聞追錄河南尹鄧萬世父遵之微功, 更爵尚書令黃儁先人之絕封, 近習以非義授邑, 左右以無功傳賞, 授位不料其任, 裂土莫紀其功, 至乃一門之內, 侯者數人, 故緯象失度, 陰陽謬序, 稼用不成, 民用不康。臣知封事已行, 言之無及, 誠欲陛下從是而止。又比年收斂, 十傷五六, 萬人飢寒, 不聊生活, 而采女數千, 食肉衣綺, 脂油粉黛, 不可貲計。, 量也。鄙諺言『盜不過五女門』, 以女貧家也。今後宮之女, 豈不貧國乎!是以傾宮嫁而天下化, 帝王紀曰「紂作傾宮, 多采美女以充之。武王伐殷, 乃歸傾宮之女於諸侯」也。楚女悲而西宮災。公羊傳曰:「西宮災。」何休注云:「時僖公為齊桓所脅, 以齊媵為嫡, 楚女廢居西宮, 而不見恤, 悲愁怨曠所生。」且聚而不御, 必生憂悲之感, 以致并隔水旱之困。夫獄以禁止姦違, 官以稱才理物。若法虧於平, 官失其人, 則王道有缺。而令天下之論, 皆謂獄由怨起, 爵以賄成。夫不有臭穢, 則蒼蠅不飛。陛下宜採求失得, 擇從忠善。尺一選舉委尚書三公, 尺一謂板長尺一, 以寫詔書也。使襃責誅賞各有所歸, 豈不幸甚!」帝頗納其言, 為出宮女五百餘人, 但賜儁爵關內侯, 而萬世南鄉侯。
延熹六年, 車駕幸廣城校獵。廣城, 苑名, 在今汝州梁縣西也。蕃上疏諫曰:「臣聞人君有事於苑囿, 唯仲秋西郊, 順時講武, 殺禽助祭, 以敦孝敬。如或違此, 則為肆縱。故皐陶戒舜『無敎逸遊』, 尚書咎繇謨曰:「無敎逸欲有邦。」周公戒成王『無槃于遊田』。尚書無逸篇之言。虞舜、成王猶有此戒, 況德不及二主者乎!夫安平之時, 尚宜有節, 況當今之世, 有三空之戹哉!田野空, 朝廷空, 倉庫空, 是謂三空。加兵戎未戢, 四方離散, 是陛下焦心毀顏, 坐以待旦之時也。豈宜揚旗曜武, 騁心輿馬之觀乎!又前秋多雨, 民始種麥。今失其勸種之時, 而令給驅禽除路之役, 非賢聖恤民之意也。齊景公欲觀於海, 放乎琅邪, 晏子為陳百姓惡聞旌旗輿馬之音, 舉首嚬眉之感, 景公為之不行。周穆王欲肆車轍馬跡, 祭公謀父為誦祈招之詩, 以止其心。誠惡逸遊之害人也。」祭公, 祭國公, 為周卿士。謀父, 名也。祈招, 逸詩也。左傳曰:「昔周穆王欲肆其心, 周行天下, 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。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。其詩曰:『祈招之愔愔, 式昭德音, 思我王度, 式如玉, 式如金。刑人之力, 而無醉飽之心。』」書奏不納。
自蕃為光祿勳, 與五官中郎將黃琬共典選舉, 不偏權富, 而為埶家郎所譖訴, 坐免歸。頃之, 徵為尚僕射, 轉太中大夫。八年, 代楊秉為太尉。蕃讓曰:「『不愆不忘, 率由舊章, 詩大雅也。言成王令德, 不過誤, 不遺失, 循用舊典文章, 謂周公之禮法也。臣不如太常胡廣。齊七政, 訓五典, 臣不如議郎王暢。聦明亮達, 文武兼姿, 臣不如弛刑徒李膺。」帝不許。
中常侍蘇康、管霸等復被任用, 遂排陷忠良, 共相阿媚。大司農劉祐、廷尉馮緄、音古本反。河南尹李膺, 皆以忤旨, 為之抵罪。蕃因朝會, 固理膺等, 請加原宥, 升之爵任。言及反覆, 誠辭懇切。帝不聽, 因流涕而起。時小黃門趙津、南陽大猾張汜等, 奉事中官, 乘埶犯法, 二郡太守劉瓆、成瑨考案其罪, 雖經赦令, 而並竟考殺之。宦官怨恚, 有司承旨, 遂奏瓆、瑨罪當弃市。又山陽太守翟超, 沒入中常侍侯覽財產, 東海相黃浮, 誅殺下邳令徐宣, 超、浮並坐髡鉗, 輸作左校。蕃與司徒劉矩、司空劉茂共諫請瓆、瑨、超、浮等, 帝不恱。有司劾奏之, 矩、茂不敢復言。蕃乃獨上疏曰:「臣聞齊桓修霸, 務為內政;國語曰:「桓帝問管仲曰:『安國可乎?』對曰:『未可。君若正卒伍, 修甲兵, 大國亦如之。若欲速得志於天下諸侯, 則可以隱令, 可以寄政。』公曰:『隱令寄政若何?』對曰:『作內政而寄軍令焉。』」春秋於魯, 小惡必書。公羊傳莊公四年, 公及齊人狩于郜, 譏其與讎狩也。僖公二十年, 新作南門, 譏其奢也。故曰「小惡必書」也。宜先自整勑, 後以及人。今寇賊在外, 四支之疾;內政不理, 心腹之患。臣寢不能寐, 食不能飽, 實憂左右日親, 忠言以踈, 內患漸積, 外難方深。陛下超從列侯, 繼承天位。言桓帝以蠡吾侯即位。小家畜產百萬之資, 子孫尚恥愧失其先業, 況乃產兼天下, 受之先帝, 而欲懈怠以自輕忽乎?誠不愛己, 不當念先帝得之勤苦邪?前梁氏五族毒徧海內, 五侯謂胤、讓、淑、忠、戟五人, 與冀同時誅。事見冀傳也。天啟聖意, 收而戮之, 天下之議, 冀當小平。明鑒未遠, 覆車如昨, 而近習之權, 復相扇結。小黃門趙津、大猾張汜等, 肆行貪虐, 姦媚左右, 前太原太守劉瓆、南陽太守成瑨, 糾而戮之。雖言赦後不當誅殺, 原其誠心, 在乎去惡。至於陛下, 有何悁悁?說文曰:「悁悁, 恚忿。」而小人道長, 營惑聖聽, 遂使天威為之發怒。如加刑讁, 已為過甚, 況乃重罰, 令伏歐刀乎!又前山陽太守翟超、東海相黃浮, 奉公不橈, 疾惡如讎, 超沒侯覽財物, 浮誅徐宣之罪, 並蒙刑坐, 不逢赦恕, 覽之從橫, 沒財已幸;宣犯釁過, 死有餘辜。昔丞相申屠嘉召責鄧通, 洛陽令董宣折辱公主, 而文帝從而請之, 光武加以重賞, 文帝時, 太中大夫鄧通愛幸, 居上旁有怠嫚禮。氶相申屠嘉入朝, 因見之, 為檄召通。通至, 嘉曰:「通小臣, 戲殿上, 大不敬, 當斬。」通頓首, 首盡出血。文帝使使召通, 而謝丞相曰「吾弄臣, 君釋之」也。湖陽公主蒼頭白日殺人, 匿主家, 吏追不得。公主出, 宣駐車叩馬, 以刀畫地數主。主言於帝, 帝賜宣錢三十萬。語見董宣傳。未聞二臣有專命之誅。而今左右群豎, 惡傷黨類, 妄相交搆, 致此刑譴。聞臣是言, 當復嗁訴。陛下深宜割塞近習豫政之源, 引納尚書朝省之事, 公卿大官五日壹朝, 宣帝五日一聽事, 自丞相已下, 各敷奏其言。簡練清高, 斥黜佞邪。如是天和於上, 地洽於下, 休禎符瑞, 豈遠乎哉!陛下雖厭毒臣言, 凡人主有自勉強, 敢以死陳。」帝得奏愈怒, 竟無所納。朝廷衆庶莫不怨之。宦官由此疾蕃彌甚, 選舉奏議, 輒以中詔譴卻, 長吏已下多至抵罪。猶以蕃名臣, 不敢加害。瓆字文理, 高唐人。高唐, 縣名, 今博州縣也。瑨字幼平, 陝人。並有經術稱, 處位敢直言, 多所搏擊, 知名當時, 皆死於獄中。
九年, 李膺等以黨事下獄考實。蕃因上疏極諫曰:「臣聞賢明之君, 委心輔佐;亡國之主, 諱聞直辭。故湯武雖聖, 而興於伊呂;桀紂迷惑, 亡在失人。關龍逢, 桀臣。王子比干, 紂諸父。二人並諫, 悉皆誅死。由此言之, 君為元首, 臣為股肱, 同體相須, 共成美惡者也。前書曰「君為元首, 臣為股肱, 明其一體相須而成」也。伏見前司隷校尉李膺、太僕杜密、太尉掾范滂等, 正身無玷, 死心社稷。以忠忤旨, 橫加考案, 或禁錮閉隔, 或死徙非所。杜塞天下之口, 聾盲一世之人, 與秦焚書阬儒, 何以為異?秦始皇時, 丞相李斯上言曰:「天下已定, 百姓力農。今諸生好古, 惑亂黔首, 臣請史官非秦記及天下敢有藏詩、書、百家語者, 悉燒之。」事見史記。衞宏詔定古文官書序曰:「秦旣焚書, 患苦天下不從所改更, 而諸生到者拜為郎, 前後七百人。乃密令種瓜於驪山阬谷中溫處, 瓜實, 詔博士說之, 人人不同。乃令就視, 為伏機, 諸生賢儒皆至焉, 方相難不決, 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, 皆壓之, 終乃無聲。」今新豐縣溫湯處號愍儒鄉。湯西有馬谷, 西岸有阬, 古老相傳以為秦阬儒處也。昔武王克殷, 表閭封墓, 史記武王克殷, 命畢公表商容之閭, 閎夭封比干之墓也。今陛下臨政, 先誅忠賢。遇善何薄?待惡何優?夫讒人似實, 巧言如簧, 詩小雅曰:「巧言如簧, 顏之厚矣。」簧, 笙簧也。言讒人之口以喻笙簧也。使聽之者惑, 視之者昏。夫吉凶之効, 存乎識善;成敗之機, 在於察言。人君者, 攝天地之政, 秉四海之維, 舉動不可以違聖法, 進退不可以離道規。謬言出口, 則亂及八方, 何況髡無罪於獄, 殺無辜於市乎!昔禹巡狩蒼梧, 見市殺人, 下車而哭之曰:『萬方有罪, 在予一人!』故其興也勃焉。說菀曰:「禹見罪人, 下車泣而問之。左右曰:『夫罪人不順, 故使殺焉, 君王何為痛之至此也!』禹曰:『堯舜之人, 皆以堯舜之心為心。今寡人為君也, 百姓各自以其心, 是以痛之。』」書曰:「百姓有罪, 在予一人。」左傳曰:「禹湯罪己, 其興也勃焉。桀紂罪人, 其亡也忽焉。」杜預注曰:「勃, 盛也。」又青、徐炎旱, 五穀損傷, 民物流遷, 茹菽不足。廣雅曰:「茹, 食也。」而宮女積於房掖, 國用盡於羅紈, 外戚私門, 貪財受賂, 所謂『祿去公室, 政在大夫』。論語孔子之言也。昔春秋之末, 周德衰微, 數十年閒無復災眚者, 天所弃也。春秋感精符曰:「魯哀公政亂, 絕無日食, 天不譴告也。」天之於漢, 悢悢無已, 悢悢猶眷眷也。故殷勤示變, 以悟陛下。除妖去孽, 實在脩德。臣位列台司, 憂責深重, 不敢尸祿惜生, 坐觀成敗。如蒙採錄, 使身首分裂, 異門而出, 所不恨也。」穀梁傳曰「公會齊侯于頰谷, 齊人使擾施舞於魯之幕下。孔子曰:『笑君者罪當死。』使司馬行法焉, 首足異門而出」也。帝諱其言切, 託以蕃辟召非其人, 遂策免之。
永康元年, 帝崩。竇后臨朝, 詔曰:「夫民生樹君, 使司牧之必須良佐, 以固王業。前書谷永曰「臣聞天生蒸人, 不能相持, 為立王者以統理之」故也。前太尉陳蕃, 忠清直亮。其以蕃為太傅, 錄尚書事。」時新遭大喪, 國嗣未立, 諸尚書畏懼權官, 託病不朝。蕃以書責之曰:「古人立節, 事亡如存。言人主雖亡, 法度尚存, 當行之與不亡時同, 故曰「如存」。前書爰盎曰「主在與在, 主亡與亡」也。今帝祚未立, 政事日蹙, 諸君柰何委荼蓼之苦, 息偃在牀?詩國風曰:「誰謂荼苦, 其甘如薺。」周頌曰:「未堪家多難, 予又集于蓼。」於義不足, 焉得仁乎!」諸尚書惶怖, 皆起視事。
靈帝即位, 竇太后復優詔蕃曰:「蓋襃功以勸善, 表義以厲俗, 無德不報, 大雅所歎。詩大雅曰:「無言不讎, 無德不報。」太傅陳蕃, 輔弼先帝, 出內累年。內音納。尚書曰「出納朕命」也。忠孝之美, 德冠本朝;謇愕之操, 華首彌固。齊宣王對閭丘邛曰:「夫士亦華髮墮顛而後可用。」見新序。今封蕃高陽鄉侯, 食邑三百戶。」蕃上疏讓曰:「使者即臣廬授高陽鄉侯印綬, , 就也。臣誠悼心, 不知所裁。臣聞讓, 身之文, 德之昭也, 然不敢盜以為名。竊惟割地之封, 功德是為。臣孰自思省, 前後歷職, 無它異能, 合亦食祿, 不合亦食祿。臣雖無素絜之行, 竊慕『君子不以其道得之, 不居也』。論語孔子曰:「富與貴是人之所欲, 不以其道得之, 不處也。」若受爵不讓, 掩面就之, 詩小雅曰「受爵不讓, 至于已斯亡。」注云:「爵祿不以相讓, 故怨禍及之」也。使皇天震怒, 災流下民, 於臣之身, 亦何所寄?顧惟陛下哀臣朽老, 戒之在得。」論語孔子曰:「及其老也, 血氣旣衰, 戒之在得。」注云:「得, 貪也。」竇太后不許, 蕃復固讓, 章前後十上, 竟不受封。
, 桓帝欲立所幸田貴人為皇后。蕃以田氏卑微, 竇族良家, 爭之甚固。帝不得已, 乃立竇后。及后臨朝, 故委用於蕃。蕃與后父大將軍竇武, 同心盡力, 徵用名賢, 共參政事, 天下之士, 莫不延頸想望太平。而帝乳母趙嬈, 嬈音乃了反。旦夕在太后側, 中常侍曹節、王甫等與共交搆, 諂事太后。太后信之, 數出詔命, 有所封拜, 及其支類, 多行貪虐。蕃常疾之, 志誅中官, 會竇武亦有謀。蕃自以旣從人望而德於太后, 必謂其志可申, 乃先上疏曰:「臣聞言不直而行不正, 則為欺乎天而負乎人。危言極意, 則群凶側目, 禍不旋踵。鈞此二者, 臣寧得禍, 不敢欺天也。今京師嚻嚻, 道路諠譁, 言侯覽、曹節、公乘昕、王甫、鄭䬃等與趙夫人諸女尚書並亂天下。趙夫人即趙嬈也。女尚書, 宮內官也。附從者升進, 忤逆者中傷。前書劉向上書論王鳳曰「稱譽者登進, 忤恨者誅傷」也。方今一朝群臣, 如河中木耳, 汎汎東西, 耽祿畏害。陛下前始攝位, 順天行誅, 蘇康、管霸並伏其辜。是時天地清明, 人鬼歡喜, 柰何數月復縱左右?元惡大姦, 莫此之甚。今不急誅, 必生變亂, 傾危社稷, 其禍難量。願出臣章宣示左右, 并令天下諸姦知臣疾之。」太后不納, 朝廷聞者莫不震恐。蕃因與竇武謀之, 語在武傳。
及事泄, 曹節等矯詔誅武等。蕃時年七十餘, 聞難作, 將官屬諸生八十餘人, 並拔刃突入承明門, 攘臂呼曰:「大將軍忠以衞國, 黃門反逆, 何云竇氏不道邪?」王甫時出, 與蕃相迕, 迕猶遇也。適聞其言, 而讓蕃曰:「先帝新弃天下, 山陵未成, 竇武何功, 兄弟父子, 一門三侯?又多取掖庭宮人, 作樂飲讌, 旬月之閒, 貲財億計。大臣若此, 是為道邪?公為棟梁, 枉橈阿黨, 復焉求賊!」遂令收蕃。蕃拔劔叱甫, 甫兵不敢近, 乃益人圍之數十重, 遂執蕃送黃門北寺獄。黃門從官騶, 騎士也。蹋踧蕃曰:「死老魅!復能損我曹員數, 奪我曹稟假不?」即日害之。徙其家屬於比景, 宗族、門生、故吏皆斥免禁錮。
蕃友人陳留朱震, 時為銍令, , , 屬沛郡。聞而弃官哭之, 收葬蕃尸, 匿其子逸於甘陵界中。事覺繫獄, 合門桎梏。震受考掠, 誓死不言, 故逸得免。後黃巾賊起, 大赦黨人, 乃追還逸, 官至魯相。
震字伯厚, 初為州從事, 奏濟陰太守單匡臧罪, 并連匡兄中常侍車騎將軍超。桓帝收匡下廷尉, 以譴超, 超詣獄謝。三府諺曰:「車如雞栖馬如狗, 疾惡如風朱伯厚。」
論曰:桓、靈之世, 若陳蕃之徒, 咸能樹立風聲, 抗論惛俗。而驅馳嶮阸之中, 與刑人腐夫同朝爭衡, 前書班固曰:「相與提衡。」音義云:「衡, 平也。言二人齊也。」終取滅亡之禍者, 彼非不能絜情志, 違埃霧也。, 避也。愍夫世士以離俗為高, 而人倫莫相恤也。以遯世為非義, 故屢退而不去;以仁心為己任, 雖道遠而彌厲。論語曰:「仁以為己任, 不亦重乎!死而後已, 不亦遠乎!」及遭際會, 協策竇武, 自謂萬世一遇也。懍懍乎伊、望之業矣!懍懍, 有風采之貌也。功雖不終, 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。漢世亂而不亡, 百餘年閒, 數公之力也。
王允字子師, 太原祁人也。, 今并州縣也。世仕州郡為冠蓋。同郡郭林宗甞見允而竒之, 曰:「王生一日千里, 王佐才也。」史記曰, 田光謂燕太子丹曰:「臣聞驥壯盛之時, 一日千里;至其老也, 駑馬先之。」遂與定交。
年十九, 為郡吏。時小黃門晉陽趙津貪橫放恣, 為一縣巨患, 允討捕殺之。而津兄弟諂事宦官, 因緣譖訴, 桓帝震怒, 徵太守劉瓆, 遂下獄死。允送喪還平原, 終畢三年, 然後歸家。復還仕, 郡人有路佛者, 少無名行, 而太守王球召以補吏, 允犯顏固爭, 球怒, 收允欲殺之。刺史鄧盛聞而馳傳辟為別駕從事。允由是知名, 而路佛以之廢弃。
允少好大節, 有志於立功, 常習誦經傳, 朝夕試馳射。三公並辟, 以司徒高弟為侍御史。中平元年, 黃巾賊起, 特選拜豫州刺史。辟荀爽、孔融等為從事, 上除禁黨。討擊黃巾別帥, 大破之, 與左中郎將皇甫嵩、右中郎將朱儁等受降數十萬。於賊中得中常侍張讓賔客書疏, 與黃巾交通, 允具發其姦, 以狀聞。靈帝責怒讓, 讓叩頭陳謝, 竟不能罪之。而讓懷恊忿怨, 以事中允。, 傷也。明年, 遂傳下獄。, 逮也。
會赦, 還復刺史。旬日閒, 復以它罪被捕。司徒楊賜以允素高, 不欲使更楚辱, , 經也。楚, 苦痛。乃遣客謝之曰:「君以張讓之事, 故一月再徵。凶慝難量, 幸為深計。」深計謂令自死。又諸從事好氣決者, 共流涕奉藥而進之。允厲聲曰:「吾為人臣, 獲罪於君, 當伏大辟以謝天下, 豈有乳藥求死乎!」投杯而起, 出就檻車。旣至廷尉, 左右皆促其事, 朝臣莫不歎息。大將軍何進、太尉袁隗、司徒楊賜共上疏請之曰:「夫內視反聽, 則忠臣竭誠;寬賢矜能, 則義士厲節。內視, 自視也。反聽, 自聽也。言皆恕己, 不責於人也。是以孝文納馮唐之說, 文帝時, 魏尚為雲中守, 下吏免。馮唐為郎中署長, 奏言曰:「臣聞魏尚為雲中守, 上功首虜差六級, 陛下下之吏, 削其爵。愚以為陛下法太明, 賞太輕, 罰太重。」帝即日赦尚復為雲中太守。晉悼宥魏絳之罪。左傳曰, 晉悼公之弟楊干亂行於曲梁, 魏絳戮其僕。公怒之。絳曰:「臣聞師衆以順為武, 軍事有死無犯為敬。臣懼其死, 以及楊干, 無所逃罪。」公曰:「寡人有弟不能敎訓, 使干大命, 寡人之過也。子無重寡人之過。」與之禮食, 使佐新軍。允以特選受命, 誅逆撫順, 曾未期月, 州境澄清。方欲列其庸勳, 請加爵賞, 而以奉事不當, 當肆大戮。責輕罰重, 有虧衆望。臣等備位宰相, 不敢寢默。誠以允宜蒙三槐之聽, 以昭忠貞之心。」周禮朝士職, 三槐、九棘, 公卿於下聽訟, 故曰「三槐之聽」。書奏, 得以減死論。是冬大赦, 而允獨不在宥, 三公咸復為言。至明年, 乃得解釋。是時宦者橫暴, 睚眦觸死。睚音五懈反。眦音士懈反。前書曰:「原涉好殺, 睚眦於塵中, 觸死者甚多。」允懼不免, 乃變易名姓, 轉側河內、陳留閒。轉側猶去來也。
及帝崩, 乃奔喪京師。時大將軍何進欲誅宦官, 召允與謀事, 請為從事中郎, 轉河南尹。獻帝即位, 拜太僕, 再遷守尚書令。
初平元年, 代楊彪為司徒, 守尚書令如故。及董卓遷都關中, 允悉收斂蘭臺、石室圖書秘緯要者以從。旣至長安, 皆分別條上。又集漢朝舊事所當施用者, 一皆奏之。經籍具存, 允有力焉。時董卓尚留洛陽, 朝政大小悉委之於允。允矯情屈意, 每相承附, 卓亦推心, 不生乖疑, 故得扶持王室於危亂之中, 臣主內外, 莫不倚恃焉。
允見卓禍毒方深, 篡逆已兆, 密與司隷校尉黃琬、尚書鄭公業等謀共誅之。乃上護羌校尉楊瓚行左將軍事, 執金吾士孫瑞為南陽太守, 並將兵出武關道, 以討袁術為名, 實欲分路征卓, 而後拔天子還洛陽。卓疑而留之, 允乃引內瑞為僕射, 瓚為尚書。
二年, 卓還長安, 錄入關之功, 封允為溫侯, 食邑五千戶。固讓不受。士孫瑞說允曰:「夫執謙守約, 存乎其時。公與董太師並位俱封, 而獨崇高節, 豈和光之道邪?」老子曰:「和其光, 同其塵。」允納其言, 乃受二千戶。
三年春, 連雨六十餘日, 允與士孫瑞、楊瓚登臺請霽, 復結前謀。說文曰:「霽, 雨止也。」郭璞曰:「南陽人呼雨止曰霽。」瑞曰:「自歲末以來, 太陽不照, 霖雨積時, 月犯執法, 執法, 星名。史記曰「太微南四星曰執法」也。彗孛仍見, 晝陰夜陽, 霧氣交侵, 此期應促盡, 內發者勝。幾不可後, 公其圖之。」允然其言, 乃潛結卓將呂布, 使為內應。會卓入賀, 呂布因刺殺之。語在卓傳。帝時疾愈, 故入賀也。
允初議赦卓部曲, 呂布亦數勸之。旣而疑曰:「此輩無罪, 從其主耳。今若名為惡逆而特赦之, 適足使其自疑, 非所以安之之道也。」呂布又欲以卓財物班賜公卿、將校, 允又不從。而素輕布, 以劔客遇之。布亦負其功勞, 多自誇伐, 旣失意望, 漸不相平。
允性剛棱疾惡, , 威稜也, 力登反。初懼董卓豺狼, 故折節圖之。卓旣殲滅, 自謂無復患難, 及在際會, 每乏溫潤之色, 杖正持重, 不循權宜之計, 是以群下不甚附之。
董卓將校及在位者多涼州人, 允議罷其軍。或說允曰:「涼州人素憚袁氏而畏關東。今若一旦解兵關東, 則必人人自危。可以皇甫義真為將軍, 就領其衆, 因使留陝以安撫之, 而徐與關東通謀, 以觀其變。」允曰:「不然。關東舉義兵者, 皆吾徒耳。今若距險屯陝, 雖安涼州, 而疑關東之心, 甚不可也。」時百姓訛言, 當悉誅涼州人, 遂轉相恐動。其在關中者, 皆擁兵自守。更相謂曰:「丁彥思、蔡伯喈但以董公親厚, 並尚從坐。今旣不赦我曹, 而欲解兵, 今日解兵, 明日當復為魚肉矣。」卓部曲將李傕、郭汜等先將兵在關東, 因不自安, 遂合謀為亂, 攻圍長安。城陷, 呂布奔走。布駐馬青瑣門外, 前書音義曰:「以青畫戶邊鏤中, 天子制也。」招允曰:「公可以去乎?」允曰:「若蒙社稷之靈, 上安國家, 吾之願也。如其不獲, 則奉身以死之。朝廷幼少, 朝廷謂天子也。恃我而已, 臨難苟免, 吾不忍也。努力謝關東諸公, 勤以國家為念。」
, 允以同郡宋翼為左馮翊, 王宏為右扶風。是時三輔民庶熾盛, 兵穀富實, 李傕等欲即殺允, 懼二郡為患, 乃先徵翼、宏。宏遣使謂翼曰:「郭汜、李傕以我二人在外, 故未危王公。今日就徵, 明日俱族。計將安出?」翼曰:「雖禍福難量, 然王命所不得避也。」宏曰:「義兵鼎沸, 在於董卓, 況其黨與乎!若舉兵共討君側惡人, 山東必應之, 此轉福為福之計也。」翼不從。宏不能獨立, 遂俱就徵, 下廷尉。傕乃收允及翼、宏, 并殺之。
允時年五十六。長子侍中蓋、次子景、定及宗族十餘人皆見誅害, 唯兄子晨、陵得脫歸鄉里。天子感慟, 百姓喪氣, 莫敢收允尸者, 唯故吏平陵令趙戩弃官營喪。戩音翦。
王宏字長文, 少有氣力, 不拘細行。初為弘農太守, 考案郡中有事宦官買爵位者, 雖位至二千石, 皆掠考收捕, 遂殺數十人, 威動鄰界。素與司隷校尉胡种有隙, 及宏下獄, 种遂迫促殺之。宏臨命詬曰:, 罵也, 音火豆反。「宋翼豎儒, 不足議大計。豎者, 言賤劣如僮豎。胡种樂人之禍, 禍將及之。」种後眠輒見宏以杖擊之, 因發病, 數日死。
後遷都於許, 帝思允忠節, 使改殯葬之, 遣虎賁中郎將奉策弔祭, 賜東園祕器, 贈以本官印綬, 送還本郡。封其孫黑為安樂亭侯, 食邑三百戶。
士孫瑞字君策, 扶風人, 頗有才謀。瑞以允自專討董卓之勞, 故歸功不侯, 所以獲免於難。後為國三老、光祿大夫。每三公缺, 楊彪、皇甫嵩皆讓位於瑞。興平二年, 從駕東歸, 為亂兵所殺。
趙戩字叔茂, 長陵人, 性質正多謀。初平中, 為尚書, 典選舉。董卓數欲有所私授, 戩輒堅拒不聽, 言色強厲。卓怒, 召將殺之, 衆人悚慄, 而戩辭貌自若。卓悔, 謝釋之。長安之亂, 容於荊州, 劉表厚禮焉。及曹操平荊州, 乃辟之, 執戩手曰:「恨相見晚。」卒相國鍾繇長史。鍾繇字元常, 魏太祖時為相國。
論曰:士雖以正立, 亦以謀濟。若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權, 伺其閒而敝其罪, 當此之時, 天子懸解矣。莊子曰:「斯所謂帝之懸解。」懸解喻安泰也。而終不以猜忤為釁者, 知者本於忠義之誠也。故推卓不為失正, 分權不為苟冒, 伺閒不為狙詐。及其謀濟意從, 則歸成於正也。
贊曰:陳蕃蕪室, 志清天綱。人謀雖緝, 幽運未當。, 合也。易下繫曰:「人謀鬼謀。」言蕃設謀雖合, 而冥運未符也。言觀殄瘁, 曷非云亡?, 盡也。瘁, 病也。言國將殄瘁, 豈不由賢人云亡乎?詩大雅曰「人之云亡, 邦國殄瘁」也。子師圖難, 晦心傾節。謂矯性屈意於董卓。功全元醜, 身殘餘孽。時有隆夷, 事亦工拙。誅卓為工, 被殺為拙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