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十三 ‧ 朱樂何列傳第三十三

卷四十三 ‧ 列傳第三十三

朱暉孫穆 樂恢 何敞
朱暉字文季, 南陽宛人也。東觀記曰「其先宋微子之後也, 以國氏姓。周衰, 諸侯滅宋, 奔碭, 易姓為朱, 後徙于宛」也。家世衣冠。暉早孤, 有氣決。年十三, 王莽敗, 天下亂, 與外氏家屬從田間奔入宛城。東觀記曰「暉外祖父孔休, 以德行稱於代」也。道遇群賊, 白刃劫諸婦女, 略奪衣物。昆弟賔客皆惶迫, 伏地莫敢動。暉拔劔前曰:「財物皆可取耳, 諸母衣不可得。今日朱暉死日也!」賊見其小, 壯其志, 笑曰:「童子內刀。」遂捨之而去。
, 光武與暉父岑俱學長安, 有舊故。及即位, 求問岑, 時已卒, 乃召暉拜為郎。暉尋以病去, 卒業於太學。性矜嚴, 進止必以禮, 諸儒稱其高。
永平初, 顯宗舅新陽侯陰就慕暉賢, 自徃候之, 暉避不見。復遣家丞致禮, 續漢志曰:「諸侯家丞, 秩三百石。」暉遂閉門不受。就聞, 歎曰:「志士也, 勿奪其節。」後為郡吏, 太守阮況甞欲市暉婢, 暉不從。東觀記曰:「暉為督郵, 況當歸女, 欲買暉婢, 暉不敢與。後況卒, 暉送其家金三斤。」及況卒, 暉乃厚贈送其家。人或譏焉, 暉曰:「前阮府君有求於我, 所以不敢聞命, 誠恐以財貨汚君。今而相送, 明吾非有愛也。」驃騎將軍東平王蒼聞而辟之, 甚禮敬焉。正月朔旦, 蒼當入賀。故事, 少府給璧。是時陰就為府卿, 貴驕, 吏慠不奉法。蒼坐朝堂, 漏且盡, 而求璧不可得, 顧謂掾屬曰:「若之何?」暉望見少府主簿持璧, 即往紿之曰:紿, 欺也。「我數聞璧未甞見, 試請觀之。」主簿以授暉, 暉顧召令史奉之。奉之於蒼。主簿大驚, 遽以白就。就曰:「朱掾義士, 勿復求。」更以它璧朝。蒼旣罷, 召暉謂曰:「屬者掾自視孰與藺相如?」, 向也。與猶如也。史記曰, 藺相如, 趙人也。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, 秦昭王欲以十五城易之, 趙王使相如奉璧入秦。秦王大喜, 無意償趙城。相如乃前曰:「璧有瑕, 願指示王。」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, 怒髮上衝冠, 曰:「臣觀大王無償趙城色, 故臣復取璧。大王必欲急臣, 臣今頭與璧俱碎於柱矣。」相如持其璧睨柱, 欲以擊柱。秦王恐其璧破, 乃謝之。帝聞壯之。及當幸長安, 欲嚴宿衛, 故以暉為衛士令。再遷臨淮太守。
暉好節槩, 有所拔用, 皆厲行士。其諸報怨, 以義犯率, 皆為求其理, 多得生濟。其不義之囚, 即時僵仆。, 偃;仆, 踣也。吏人畏愛, 為之歌曰:「彊直自遂, 南陽朱季。吏畏其威, 人懷其惠。」東觀記曰:「建武十六年, 四方牛大疫, 臨淮獨不, 鄰郡人多牽牛入界。」數年, 坐法免。東觀記曰:「坐考長吏囚死獄中, 州奏免官。」
暉剛於為吏, 見忌於上, 所在多被劾。自去臨淮, 屏居野澤, 布衣蔬食, 不與邑里通, 鄉黨譏其介。, 特也。言不與衆同。建初中, 南陽大飢, 米石千餘, 暉盡散其家資, 以分宗里故舊之貧羸者, 鄉族皆歸焉。初, 暉同縣張堪素有名稱, 甞於太學見暉, 甚重之, 接以友道, 乃把暉臂曰:「欲以妻子託朱生。」暉以堪先達, 舉手未敢對, 自後不復相見。堪卒, 暉聞其妻子貧困, 乃自徃候視, 厚賑贍之。暉少子頡怪而問曰:「大人不與堪為友, 平生未曾相聞, 子孫竊怪之。」暉曰:「堪甞有知己之言, 吾以信於心也。」以堪先託妻子, 心已許之, 故言信於心也。暉又與同郡陳揖交善, 揖早卒, 有遺腹子友, 暉常哀之。及司徒桓虞為南陽太守, 召暉子駢為吏, 暉辭駢而薦友。虞嘆息, 遂召之。其義烈若此。
元和中, 肅宗巡狩, 告南陽太守問暉起居, 召拜為尚書僕射。歲中遷太山太守。暉上疏乞留中, 詔許之。因上便宜, 陳密事, 深見嘉納。詔報曰:「補公家之闕, 詩曰:「衮職有闕, 仲山甫補之。」不累清白之素, 斯善美之士也。俗吏苟合, 阿意靣從, 進無謇謇之志, 郤無退思之念, 易蹇卦艮下坎上, 艮為山, 坎為水, 山上有水, 蹇難之象也。六二爻上應於五, 五為君位, 二宜為臣也。居儉難之時, 履當其位, 不以五在難私身遠害, 故曰「王臣蹇蹇, 匪躬之故」。孝經曰:「退思補過。」「謇」與「蹇」通。患之甚久。惟今所言, 適我願也。生其勉之!」
是時穀貴, 縣官經用不足, , 常也。朝廷憂之。尚書張林上言:「穀所以貴, 由錢賤故也。可盡封錢, 一取布帛為租, 以通天下之用。又鹽, 食之急者, 雖貴, 人不得不須, 官可自䰞。前書曰:「因官器作䰞鹽。」音義曰:「䰞, 古『煮』字。」又宜因交阯、益州上計吏徃來, 市珍寶, 収采其利, 武帝時所謂均輸者也。」武帝作均輸法, 謂州郡所出租賦, 并雇運之直, 官總取之, 市其土地所出之物。官自轉輸於京, 謂之均輸。於是詔諸尚書通議。暉奏據林言不可施行, 事遂寢。後陳事者復重述林前議, 以為於國誠便, 帝然之, 有詔施行。暉復獨奏曰:「王制, 天子不言有無, 諸侯不言多少, 祿食之家不與百姓爭利。今均輸之法與賈販無異, 鹽利歸官, 則下人窮怨, 布帛為租, 則吏多姦盜, 誠非明主所當宜行。」帝卒以林等言為然, 得暉重議, 因發怒, 切責諸尚書。暉等皆自繫獄。三日, 詔敕出之。曰:「國家樂聞駮議, 黃髮無愆, 黃髮, 老稱。謂朱暉也。詔書過耳, 何故自繫?」暉因稱病篤, 不肯復署議。尚書令以下惶怖, 謂暉曰:「今臨得譴讓, 奈何稱病, 其禍不細!」暉曰:「行年八十, 蒙恩得在機密, 當以死報。若心知不可而順旨雷同, 負臣子之義。今耳目無所聞見, 伏待死命。」遂閉口不復言。諸尚書不知所為, 乃共劾奏暉。帝意解, 寢其事。後數日, 詔使直事郎問暉起居, 直事郎謂署郎當次直者。太醫視疾, 太官賜食。暉乃起謝, 復賜錢十萬, 布百匹, 衣十領。
後遷為尚書令, 以老病乞身, 拜騎都尉, 賜錢二十萬。和帝即位, 竇憲北征匈奴, 暉復上疏諫。頃之, 病卒。華嶠書曰「暉年五十失妻, 昆弟欲為繼室, 暉歎曰:『時俗希不以後妻敗家者!』遂不復娶」也。
子頡, 修儒術, 安帝時至陳相。頡子穆。
穆字公叔。年五歲, 便有孝稱。父母有病, 輒不飲食, 差乃復常。及壯耽學, 銳意講誦, 或時思至, 不自知亡失衣冠, 顛隊阬岸。其父常以為專愚, 幾不知數馬足。幾音近衣反。前書曰:「石慶為太僕, 上問車中幾馬?慶以策數馬畢, 舉手曰『六馬。』」言穆用心專愚更甚也。穆愈更精篤。
初舉孝廉。謝承書曰「穆少有英才, 學明五經。性矜嚴疾惡, 不交非類。年二十為郡督郵, 迎新太守, 見穆曰:『君年少為督郵, 因族埶?為有令德?』穆答曰:『郡中瞻望明府謂如仲尼, 非顏回不敢以迎孔子。』更問風俗人物。太守甚竒之, 曰:『僕非仲尼, 督郵可謂顏回也。』遂歷職股肱, 舉孝廉」也。順帝末, 江淮盜賊群起, 州郡不能禁。或說大將軍梁冀曰:「朱公叔兼資文武, 海內竒士, 若以為謀主, 賊不足平也。」冀亦素聞穆名, 乃辟之, 使典兵事, 甚見親任。及桓帝即位, 順烈太后臨朝, 穆以冀埶地親重, 望有以扶持王室, 因推災異, 奏記以勸戒冀曰:「穆伏念明年丁亥之歲, 刑德合於乾位, 歷法, 太歲在丁、壬, 歲德在北宮, 太歲在亥、卯、未, 歲刑亦在北宮, 故合於乾位也。易經龍戰之會。其文曰:『龍戰于野, 其道窮也。』易坤卦上六象詞也。以爻居上六, 故云其道窮也。王弼注云:「陰之為道, 卑順不逆, 乃全其美, 盛而不已。固陽之地, 陽所不堪, 故戰于野。」謂陽道將勝而陰道負也。今年九月天氣鬱冒, 五位四候連失正氣, 此互相明也。夫善道屬陽, 惡道屬陰, 若修正守陽, 摧折惡類, 則福從之矣。穆每事不逮, 所好唯學, 傳受於師, 時有可試。願將軍少察愚言, 申納諸儒, , 重也。而親其忠正, 絕其姑息, , 且也。息, 安也。小人之道, 苟且取安也。禮記曰「君子之愛人也以德, 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」也。專心公朝, 割除私欲, 廣求賢能, 斥遠佞惡。夫人君不可不學, 當以天地順道漸漬其心。宜為皇帝選置師傅及侍講者, 得小心忠篤敦禮之士, 將軍與之俱入, 參勸講授, 師賢法古, 此猶倚南山坐平原也, 誰能傾之!今年夏, 月暈房星, 明年當有小戹。宜急誅姦臣為天下所怨毒者, 以塞災咎。議郎、大夫之位, 本以式序儒術高行之士, 今多非其人;九卿之中, 亦有乖其任者。惟將軍察焉。」又薦种暠、欒巴等。而明年嚴鮪謀立清河王蒜, 又黃龍二見沛國。冀無術學, 遂以穆「龍戰」之言為應, 於是請暠為從事中郎, 薦巴為議郎, 舉穆高第, 為侍御史。續漢書曰:「穆舉高第, 拜侍御史。桓帝臨辟雍, 行禮畢, 公卿出, 虎賁置弓階上, 公卿下階皆避弓。穆過, 呵虎賁曰:『執天子器, 何故投於地!』虎賁怖, 即攝弓。穆劾奏虎賁抵罪, 公卿皆慙, 曰『朱御史可謂臨事不惑者也』。」
時同郡趙康叔盛者, 隱于武當山, 清靜不仕, 以經傳敎授。穆時年五十, 乃奉書稱弟子。及康歿, 喪之如師。其尊德重道, 為當時所服。
常感時澆薄, 慕尚敦篤, 乃作崇厚論。其辭曰:
  夫俗之薄也, 有自來矣。故仲尼歎曰:「大道之行也, 而丘不與焉。」禮記仲尼歎曰:「大道之行, 三代之英, 丘未之逮也, 而有志焉。」鄭玄注曰:「大道, 謂三皇、五帝時也。」蓋傷之也。夫道者, 以天下為一, 在彼猶在己也。故行違於道則愧生於心, 非畏義也;事違於理則負結于意, 非憚禮也。故率性而行謂之道, , 循也。子思曰「天命之謂性, 率性之謂道, 修道之謂敎」也。得其天性謂之德。天之所命之謂性, 不失天性是為德。德性失然後貴仁義, 道德之性失, 仁義之跡彰。是以仁義起而道德遷, , 徙也。禮法興而淳樸散。故道德以仁義為薄, 淳樸以禮法為賊也。老子曰:「失道而後德, 失德而後仁, 失仁而後義, 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, 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。」夫中世之所敦, 中世謂五帝時。已為上世之所薄, 況又薄於此乎!
  故夫天不崇大則覆幬不廣, 地不深厚則載物不博, 幬亦覆。左傳曰:「如天之無不燾, 如地之無不載。」「幬」與「燾」同。人不敦厖則道數不遠。敦厖, 厚大也。左傳曰:「人生敦厖。」數猶理也。言人不敦厚, 不能入道之精理也。昔在仲尼不失舊於原壤, 原壤, 孔子之舊也。禮記曰:「原壤之母死, 孔子助之沐槨。原壤登木而歌曰:『貍首之班然, 執女手之卷然。』從者曰:『子未可以已乎?』夫子曰:『親者無失其為親, 故者無失其為故。』」楚嚴不忍章於絕纓。說苑曰:「楚莊王賜群臣酒, 日暮燭滅, 乃有人引美人之衣者。美人援絕其冠纓, 告王趣火來上, 視絕纓者。王曰:『賜人酒, 使醉失禮, 柰何欲顯婦人之節而辱士乎?』乃命左右曰:『與寡人飲, 不絕冠纓者不懽。』群臣百餘人皆絕去其冠纓, 乃上火」也。由此觀之, 聖賢之德敦矣。老氏之經曰:「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, 居其實不居其華, 故去彼取此。」此老子道德經之詞也。顧歡注曰:「道德為厚, 禮法為薄, 清虛為實, 聲色為華。去彼華薄, 取此厚實。」夫時有薄而厚施, 行有失而惠用。俗之凋薄, 以厚御之;行之有失, 以惠待之。即上孔子、楚莊是也。故覆人之過者, 敦之道也;救人之失者, 厚之行也。往者, 馬援深昭此道, 可以為德, 誡其兄子曰:「吾欲汝曹聞人之過如聞父母之名。耳可得聞, 口不得言。」斯言要矣。遠則聖賢履之上世, , 踐也。言敦厚之道, 孔子、楚莊已踐履之。近則丙吉、張子孺行之漢廷。宣帝時丙吉為丞相, 不案吏, 曰:「夫以三公府案吏, 吾竊陋之。」子孺為車騎將軍, 匿名遠權, 隱人過失。故能振英聲於百世, 播不滅之遺風, 不亦美哉!
  然而時俗或異, 風化不敦, 而尚相誹謗, 謂之臧否。記短則兼折其長, 貶惡則并伐其善。悠悠者皆是, 其可稱乎!悠悠, 多也。稱, 舉也。凡此之類, 豈徒乖為君子之道哉, 將有危身累家之禍焉。悲夫!行之者不知憂其然, 故害興而莫之及也。斯旣然矣, 又有異焉。人皆見之而不能自遷。何則?務進者趨前而不顧後, 榮貴者矜己而不待人, 智不接愚, 富不賑貧, 貞士孤而不恤, 賢者戹而不存。故田蚡以尊顯致安國之金, 田蚡, 景帝王皇后同產弟, 為太尉, 親貴用事。韓安國為梁王太傅, 坐法失官, 安國以五百金遺蚡, 蚡為言太后, 即召以為北地都尉也。淳于以貴埶引方進之言。翟方進, 成帝時為丞相。淳于長, 元后姊子, 封定陵侯, 以能謀議為九卿, 用事。方進獨與長交, 稱薦之也。夫以韓、翟之操, 為漢之名宰, 前書曰:「天子以韓安國為國器, 拜御史大夫。」又曰:「翟方進智能有餘, 天子甚重之。」故言名宰也。然猶不能振一貧賢, 薦一孤士, 又況其下者乎!此禽息、史魚所以專名於前, 而莫繼於後者也。韓詩外傳曰:「禽息, 秦大夫, 薦百里奚不見納。繆公出, 當車以頭擊闑, 腦乃精出, 曰:『臣生無補於國, 不如死也。』繆公感寤而用百里奚, 秦以大化。」禮, 大夫殯於正室, 士於適室。韓子曰, 史魚, 衞大夫。卒, 委柩後寢。衞君弔而問之。曰:「不能進蘧伯玉, 退彌子瑕。」以屍諫也。故時敦俗美, 則小人守正, 利不能誘也;時否俗薄, 雖君子為邪, 義不能止也。皆牽於時也。何則?先進者旣往而不反, 後來者復習俗而追之, 是以虛華盛而忠信微, 刻薄稠而純篤稀。斯蓋谷風有棄予之歎, 詩小雅曰:「習習谷風, 維風及雨。將恐將懼, 維予與汝。將安將樂, 汝轉棄予。」伐木有鳥鳴之悲矣!詩小雅曰「伐木丁丁, 鳥鳴嚶嚶。出自幽谷, 遷于喬木。嚶其鳴矣, 求其友聲」也。
  嗟乎!世士誠躬師孔聖之崇則, 嘉楚嚴之美行, 希李老之雅誨, 思馬援之所尚, 鄙二宰之失度, 美韓稜之抗正, 事具韓稜傳也。貴丙、張之弘裕, 賤時俗之誹謗, 則道豐績盛, 名顯身榮, 載不刊之德, , 削也。播不滅之聲。然後知薄者之不足, 厚者之有餘也。彼與草木俱朽, 彼謂薄也。此與金石相傾, 此謂厚也。老子曰:「高下之相傾。」豈得同年而語, 並日而談哉?
穆又著絕交論, 亦矯時之作。穆集載論, 其略曰:「或曰:『子絕存問, 不見客, 亦不答也, 何故?』曰:『古者, 進退趨業, 無私游之交, 相見以公朝, 享會以禮紀, 否則朋徒受習而已。』曰:『人將疾子, 如何?』曰:『寧受疾。』曰:『受疾可乎?』曰:『世之務交游也久矣, 敦千乘不忌于君, 犯禮以追之, 背公以從之。其愈者, 則孺子之愛也;其甚者, 則求蔽過竊譽, 以贍其私。事替義退, 公輕私重, 居勞於聽也。或於道而求其私, 贍矣。是故遂往不反, 而莫敢止焉。是川瀆並決, 而莫之敢塞;游豶蹂稼, 而莫之禁也。詩云:「威儀棣棣, 不可筭也。」後生將復何述?而吾不才, 焉能規此?實悼無行, 子道多闕, 臣事多尤, 思復白圭, 重考古言, 以補往過。時無孔堂, 思兼則滯, 匪有廢也, 則亦焉興?是以敢受疾也, 不亦可乎!』」文士傳曰:「世無絕交。」又與劉伯宗絕交書及詩曰:「昔我為豐令, 足下不遭母憂乎?親解縗絰, 來入豐寺。及我為持書御史, 足下親來入臺。足下今為二千石, 我下為郎, 乃反因計吏以謁相與。足下豈丞尉之徒, 我豈足下部民, 欲以此謁為榮寵乎?咄!劉伯宗於仁義道何其薄哉!」其詩曰:「北山有鴟, 不絜其翼。飛不正向, 寢不定息。飢則木攬, 飽則泥伏。饕餮貪汙, 臭腐是食。填腸滿嗉, 嗜欲無極。長鳴呼鳳, 謂鳳無德。鳳之所趣, 與子異域。永從此訣, 各自努力!」蓋因此而著論也。
梁冀驕暴不悛, 朝野嗟毒, 穆以故吏, 懼其釁積招禍, 復奏記諫曰:「古之明君, 必有輔德之臣, 規諫之官, 下至器物, 銘書成敗, 以防遺失。黃帝作巾机之法, 孔甲有盤盂之誡。太公陰謀曰, 武王衣之銘曰:「桑蠶苦, 女工難, 得新捐故後必寒。」鏡銘曰:「以鏡自照者見形容, 以人自照者見吉凶。」觴銘曰「樂極則悲, 沈湎致非, 社稷為危」也。故君有正道, 臣有正路, 說苑君道篇曰:「人君之道, 清淨無為, 務在博愛, 趨在任賢, 廣開耳目, 以察萬方, 不固溺於流俗, 不拘繫於左右。」臣術篇曰「人臣之術, 順從復命, 無所敢專, 義不苟合, 位不苟尊, 必有益於國, 必有補於君」也。從之如升堂, 違之如赴壑。今明將軍地有申伯之尊, 申國之伯, 周宣王之元舅。位為群公之首, 冀絕席於三公。一日行善, 天下歸仁, 論語曰:「一日克己復禮, 天下歸仁焉。」終朝為惡, 四海傾覆。頃者, 官人俱匱, 加以水蟲為害。水災及蝗蟲也。京師諸官費用增多, 詔書發調或至十倍。各言官無見財, 皆當出民, 搒掠割剝, 彊令充足。公賦旣重, 私斂又深。牧守長吏多非德選, 貪聚無猒, 遇人如虜, 或絕命於箠楚之下, 或自賊於迫切之求。, 殺也。又掠奪百姓, 皆託之尊府。遂令將軍結怨天下, 吏人酸毒, 道路歎嗟。昔秦政煩苛, 百姓土崩, 陳勝奮臂一呼, 天下鼎沸, 前書淮南王謂伍被曰「陳勝, 吳廣起于大澤, 奮臂大呼, 天下響應」也。而靣諛之臣, 猶言安耳。秦胡亥時, 山東兵大起, 叔孫通謂胡亥曰:「鼠竊狗盜, 郡縣逐捕之, 不足憂。」諸生曰:「何先生言之諛也!」諱惡不悛, 卒至亡滅。昔永和之末, 綱紀少㢮, 頗失人望。四五歲耳, 而財空戶散, 下有離心。馬免之徒乘敝而起, 荊揚之閒幾成大患。質帝時, 九江賊馬免稱「黃帝」, 歷陽賊華孟稱「黑帝」, 並九江都尉滕撫討斬之。九江、歷陽是荊揚之閒也。幸賴順烈皇后初政清靜, 內外同力, 僅乃討定。今百姓戚戚, 困於永和, 內非仁愛之心可得容忍, 外非守國之計所宜久安也。夫將相大臣, 均體元首, 共輿而馳, 同舟而濟, 輿傾舟覆, 患實共之。豈可以去明即昧, , 就也。履危自安, 主孤時困, 而莫之卹乎!宜時易宰守非其人者, 減省第宅園池之費, 拒絕郡國諸所奉送。內以自明, 外解人惑, 使挾姦之吏無所依託, 司察之臣得盡耳目。憲度旣張, 遠邇清壹, 則將軍身尊事顯, 德燿無窮。天道明察, 無言不信, 惟垂省覽。」冀不納, 而縱放日滋, 遂復賂遺左右, 交通宦者, 任其子弟、賔客以為州郡要職。穆又奏記極諫, 冀終不悟。報書云:「如此, 僕亦無一可邪?」穆言雖切, 然亦不甚罪也。
永興元年, 河溢, 漂害人庶數十萬戶, 百姓荒饉, 流移道路。冀州盜賊尤多, 故擢穆為冀州刺史。州人有宦者三人為中常侍, 並以檄謁穆。穆疾之, 辭不相見。冀部令長聞穆濟河, 解印綬去者四十餘人。及到, 奏劾諸郡, 至有自殺者。以威略權宜, 盡誅賊渠帥。舉劾權貴, 或乃死獄中。有宦者趙忠喪父, 歸葬安平, 安平, , 冀州所部。僭為璵璠、玉匣、偶人。玉匣長尺, 廣二寸半, 衣死者自腰以下至足, 連以金縷, 天子之制也。左傳曰:「陽虎將以璵璠斂。」杜預注云:「美玉名, 君所佩也。」偶人, 明器之屬也。穆聞之, 下郡案驗。吏畏其嚴明, 遂發墓剖棺, 陳尸出之, 而收其家屬。帝聞大怒, 徵穆詣廷尉, 謝承書曰:「穆臨當就道, 冀州從事欲為畫像置聽事上, 穆留板書曰:『勿畫吾形, 以為重負。忠義之未顯, 何形象之足紀也!』」輸作左校。左校, 署名, 屬將作, 掌左工徒。太學書生劉陶等數千人詣闕上書訟穆曰:「伏見施刑徒朱穆, 處公憂國, 拜州之日志清姦惡。誠以常侍貴寵, 父兄子弟布在州郡, 競為虎狼, 噬食小人, 故穆張理天網, 補綴漏目, 羅取殘禍, 以塞天意。由是內官咸共恚疾, 謗讟煩興, 讒隙仍作, 極其刑讁, 輸作左校。天下有識皆以穆同勤禹、稷, 而被共、鯀之戾, 若死者有知, 則唐帝怒於崇山, 重華忿於蒼墓矣。尚書曰:「放驩兜於崇山。」孔安國注曰:「崇山, 南裔也。」山海經曰:「有讙頭之國, 帝堯葬焉。」郭璞注云:「讙頭, 驩兜也。」禮記曰:「舜葬蒼梧之野。」當今中官近習, 鄭玄注禮記云:「近習, 天子所親幸者。」竊持國柄, 周禮以八柄詔王馭群臣, 謂爵、祿、予、置、生、奪、廢、誅也。手握王爵, 口含天憲, 運賞則使餓隷富於季孫, , 行也。論語曰:「季氏富於周公。」呼噏則令伊、顏化為桀、跖。呼噏, 吐納也。伊尹、顏回、夏桀、盜跖也。而穆獨亢然不顧身害。非惡榮而好辱, 惡生而好死也, 徒感王綱之不攝, , 持也。懼天網之久失, 故竭心懷憂, 為上深計。臣願黥首繫趾, 黥首謂鑿額涅墨也。繫趾謂釱其足也, 以鐵著足曰釱也。代穆校作。」帝覽其奏, 乃赦之。
穆居家數年, 在朝諸公多有相推薦者, 於是徵拜尚書。穆旣深疾宦官, 及在臺閣, 旦夕共事, 志欲除之。乃上疏曰:「案漢故事, 中常侍參選士人。建武以後, 乃悉用宦者。自延平以來, 浸益貴盛, 假貂璫之飾, 處常伯之任, 璫以金為之, 當冠前, 附以金蟬也。漢官儀曰:「中常侍, 秦官也。漢興, 或用士人, 銀璫左貂。光武已後, 專任宦者, 右貂金璫。」常伯, 侍中。天朝政事一更其手, 灌傾海內, 寵貴無極, 子弟親戚並荷榮任, 故放濫驕溢, 莫能禁禦。凶狡無行之徒媚以求官, 恃埶怙寵之輩漁食百姓, 窮破天下, 空竭小人。愚臣以為可悉罷省, 遵復往初, 率由舊章, 更選海內清淳之士, 明達國體者, 以補其處。即陛下可為堯舜之君, 衆僚皆為稷契之臣, 兆庶黎萌蒙被聖化矣。」帝不納。後穆因進見, 口復陳曰:「臣聞漢家舊典, 置侍中、中常侍各一人, 省尚書事, , 覽也。黃門侍郎一人, 傳發書奏, , 通也。皆用姓族。引用士人有族望者。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稱制, 不接公卿, 乃以閹人為常侍, 小黃門通命兩宮。自此以來, 權傾人主, 窮困天下。宜皆罷遣, 博選耆儒宿德, 與參政事。」帝怒, 不應。穆伏不肯起。左右傳出, 傳聲令出。良久乃趨而去。自此中官數因事稱詔詆毀之。
穆素剛, 不得意, 居無幾, 憤懣發疽。, 癰也。延熹六年, , 時年六十四。祿仕數十年, 蔬食布衣, 家無餘財。公卿共表穆立節忠清, 虔恭機密, 守死善道, 宜蒙旌寵。策詔襃述, 追贈益州太守。所著論、策、奏、敎、書、詩、記、嘲, 凡二十篇。袁山松書曰:「穆著論甚美, 蔡邕甞至其家自寫之。」
穆前在冀州, 所辟用皆清德長者, 多至公卿、州郡。子野, 少有名節, 仕至河南尹。野字子遼, 見荀爽薦文。, 穆父卒, 穆與諸儒考依古義, 謚曰貞宣先生。謚法曰:「清白守節曰貞, 善聞周達曰宣。」及穆卒, 蔡邕復與門人共述其體行, 謚為文忠先生。袁山松書曰:「蔡邕議曰:『魯季文子, 君子以為忠, 而謚曰文子。又傳曰:「忠, 文之實也。」忠以為實, 文以彰之。』遂共謚穆。荀爽聞而非之。故張璠論曰:『夫謚者, 上之所贈, 非下之所造, 故顏、閔至德, 不聞有謚。朱、蔡各以衰世臧否不立, 故私議之。』」
論曰:朱穆見比周傷義, 偏黨毀俗, 左傳曰:「頑嚚不友, 是與比周。」杜預注云:「比, 近也。周, 密也。」志抑朋游之私, 遂著絕交之論。蔡邕以為穆貞而孤, 又作正交而廣其致焉。邕論略曰:「聞之前訓曰:『君子以朋友講習, 而正人無有淫朋。』是以古之交者, 其義敦以正, 其誓信以固。逮至周德始衰, 頌聲旣寢, 伐木有『鳥鳴』之刺, 谷風有『棄予』之怨, 其所由來, 政之缺也。自此已降, 彌以陵遲, 或闕其始終, 或彊其比周。是以搢紳患其然, 而論者諄諄如也。疾淺薄而攜貳者有之, 惡朋黨而絕交游者有之。其論交也, 曰富貴則人爭趣之, 貧賤則人爭去之。是以君子慎人所以交己, 審己所以交人, 富貴則無暴集之客, 貧賤則無棄舊之賔矣。故原其所以來, 則知其所以去;見其所以始, 則睹其所以終。彼貞士者, 貧賤不待夫富貴, 富貴不驕乎貧賤, 故可貴也。蓋朋友之道, 有義則合, 無義則離。善則久要不忘平生之言, 惡則忠告善誨之, 否則止, 無自辱焉。故君子不為可棄之行, 不患人之遺己也。信有可歸之德, 不病人之遠己也。不幸或然, 則躬自厚而薄責於人, 怨其遠矣;求諸己而不求諸人, 咎其稀矣。夫遠怨稀咎之機, 咸在乎躬, 莫之能改也。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, 而二子各有聞乎夫子, 然則以交誨也。商也寬, 故告之以距人, 師也褊, 故訓之以容衆, 各從其行而矯之。至於仲尼之正敎, 則汎愛衆而親仁, 故非善不喜, 非仁不親, 交游以方, 會友以文, 可無貶也。穀梁子亦曰:『心志旣通, 名譽不聞, 友之罪也。』今將患其流而塞其源, 病其末而刈其本, 無乃未若擇其正而黜其邪, 與其彼農皆黍而獨稷焉。夫黍亦神農之嘉穀, 與稷並為粢盛也, 使交而可廢, 則黍其愆矣。括二論而言之, 則刺薄者博而洽, 斷交者貞而孤。孤有羔羊之節, 與其不獲已而矯時也, 走將從夫孤焉。」蓋孔子稱「上交不諂, 下交不黷」, 易繫辭之言也。又曰「晏平仲善與人交」, 子夏之門人亦問交於子張。並見論語。故易明斷金之義, 易繫辭曰:「二人同心, 其利斷金。」詩載讌朋之謠。詩小雅伐木序云:「讌朋友故舊也。」其詩曰:「伐木滸滸, 釃酒有藇。」釃音所宜反。藇音序。若夫文會輔仁, 直諒多聞之友, 時濟其益, 論語曰:「君子以文會友, 以友輔仁。」又曰:「益者三友, 友直, 友諒, 友多聞, 益矣。」紵衣傾蓋, 彈冠結綬之夫, 遂隆其好, 左傳曰, 吳季札以縞帶贈子產, 子產獻紵衣焉。孔叢子曰:「孔子與程子相遇於塗, 傾蓋而語。」傾蓋謂駐車交蓋也。前書曰, 王陽、貢禹相與為友, 朱博與蕭育為友, 時稱「蕭朱結綬, 王貢彈冠」, 言其趣舍同, 相薦達。斯固交者之方焉。, 道也。至乃田、竇、衞、霍之游客, 竇嬰, 孝文皇后從兄子, 封魏其侯, 游士賔客爭歸之。武帝時為丞相。田蚡, 景帝王皇后同產弟, 為太尉。蚡以太后故親幸, 數言事多效, 士吏趨埶利者皆去嬰而歸蚡。衞青拜大將軍, 青姊子霍去病為驃騎將軍, 皆為大司馬。去病秩祿與大將軍等, 自是後青日衰而去病益貴, 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, 輒得官爵也。廉頗、翟公之門賔, 史記曰, 廉頗趙人, 封為信平君, 假相國。長平之免歸也, 故客盡去;及復用為將, 客又至。廉頗曰:「客退矣。」客曰:「吁!君何見之晚也?夫以市道交, 君有埶我即從君, 無埶即去, 此其理也, 又何怨焉?」下邽翟公為廷尉, 賔客亦填門;及廢, 門外可設爵羅。後復為廷尉, 賔客欲往, 翟公大署其門曰「一死一生, 乃知交情。一貧一富, 乃知交態。一貴一賤, 交情乃見」也。進由埶合, 退因衰異。又專諸、荊卿之感激, 史記曰, 專諸, 堂邑人。吳公子光以嫡嗣未得立, 請專諸刺吳王僚。諸曰:「王僚可殺也, 母老子弱, 是其無如我何?」光乃置酒請王僚。酒酣, 專諸置匕首魚炙之中, 以刺王僚, 立死。又曰, 荊軻, 衞人也。燕太子丹質於秦, 秦王政遇之不善, 丹怨亡歸, 與軻交結, 乃尊為上卿, 故謂之荊卿。軻入秦, 刺始皇不遂而死也。侯生、豫子之投身, 史記曰, 侯嬴, 魏隱士, 為大梁夷門門者, 魏公子無忌請為上客。秦圍邯鄲, 嬴敎公子竊兵符北救趙, 乃自剄。又曰, 豫讓, 晉人。趙襄子滅智伯, 讓曰:「士為知己者死。」乃變名姓, 欲刺襄子, 襄子令執之, 遂伏劔而死。情為恩使, 命緣義輕。皆以利害移心, 懷德成節, 非夫交照之本, 未可語失得之原也。穆徒以友分少全, 因絕同志之求;黨俠生敝, 而忘得朋之義。易曰:「西南得朋。」蔡氏貞孤之言, 其為然也!古之善交者詳矣。漢興稱王陽、貢禹、陳遵、張竦, 前書曰, 陳遵字孟公, 杜陵人也。張竦字伯松。竦博學通達, 以廉儉自守, 而遵放縱不拘。操行雖異, 然相親友也。中世有廉范、慶鴻、陳重、靁義云。
樂恢字伯竒, 京兆長陵人也。父親, 為縣吏, 得罪於令, 收將殺之。恢年十一, 常俯伏寺門, 晝夜號泣。令聞而矜之, 即解出親。
恢長好經學, 事博士焦永。永為河東太守, 恢隨之官, 閉廬精誦, 不交人物。後永以事被考, 諸弟子皆以通關被繫, 為交通關涉也。恢獨曒然不汚於法, , 明也, 音公鳥反。或從「白」作「皎」, 音亦同。遂篤志為名儒。性廉直介立, , 特也。行不合己者, 雖貴不與交。信陽侯陰就數致禮請恢, 恢絕不答。
後仕本郡吏, 太守坐法誅, 東觀記京兆尹張恂召恢, 署戶曹史。故人莫敢往, 恢獨奔喪行服, 坐以抵罪。歸, 復為功曹, 選舉不阿, 請託無所容。同郡揚政數衆毀恢, 後舉政子為孝廉, 由是鄉里歸之。辟司空牟融府。會蜀郡太守第五倫代融為司空, 恢以與倫同郡, 不肯留, 薦潁川杜安而退。諸公多其行, 連辟之, 遂皆不應。華嶠書曰:「安擢為宛令, 以病去。章帝行過潁川, 安上書, 召拜御史, 遷至巴郡太守。而恢在家, 安與恢書通問, 恢告吏口謝, 且讓之曰:『為宛令不合志, 病去可也。干人主以闚覦, 非也。違平生操, 故不報。』安亦節士也, 年十三入太學, 號竒童。洛陽令周紆自往候安, 安謝不見。京師貴戚慕其行, 或遺之書, 安不發, 悉壁藏之。及後捕案貴戚賔客, 安開壁出書, 印封如故。」
後徵拜議郎。會車騎將軍竇憲出征匈奴, 恢數上書諫爭, 朝廷稱其忠。東觀記載恢所上書諫曰:「春秋之義, 王者不理夷狄。得其地不可墾發, 得其人無益於政, 故明王之於夷狄, 羇縻而已。孔子曰:『遠人不服, 則修文德以來之。』以漢之盛, 不務修舜、禹、周公之德, 而無故興干戈, 動兵革, 以求無用之物, 臣誠惑之!」入為尚書僕射。是時河南尹王調、洛陽令李阜與竇憲厚善, 縱舍自由。恢劾奏調、阜, 并及司隷校尉。諸所刺舉, 無所回避, 貴戚惡之。決錄注曰:「調字叔和, 為河南尹。永和二年, 坐買洛陽令同郡任稜竹田及上罷城東漕渠免官。」憲弟夏陽侯瓌欲往候恢, 恢謝不與通。憲兄弟放縱, 而忿其不附己。妻每諫恢曰:「昔人有容身避害, 何必以言取怨?」恢歎曰:「吾何忍素餐立人之朝乎!」遂上疏諫曰:「臣聞百王之失, 皆由權移於下。大臣持國, 常以埶盛為咎。伏念先帝, 聖德未永, 早棄萬國。陛下富於春秋, 纂承大業, 春秋謂年也。言年少, 春秋尚多, 故稱富。諸舅不宜幹正王室, 以示天下之私。經曰:『天地乖互, 衆物夭傷。君臣失序, 萬人受殃。』政失不救, 其極不測。方今之宜, 上以義自割, 下以謙自引。四舅可長保爵土之榮, 四舅謂竇憲、弟篤、景、瓌也。皇太后永無慙負宗廟之憂, 誠策之上者也。」書奏不省。時竇太后臨朝, 和帝未親萬機, 恢以意不得行, 乃稱疾乞骸骨。詔賜錢, 太醫視疾。恢薦任城郭均、成陽高鳳, 而遂稱篤。拜騎都尉, 上書辭謝曰:「仍受厚恩, 無以報效。夫政在大夫, 孔子所疾;論語孔子曰:「天下有道, 政不在大夫。」世卿持權, 春秋以戒。左傳曰:「齊崔氏出奔衞。」公羊傳曰:「崔氏者何?齊大夫。稱崔氏者何?貶。曷為貶?譏世卿也。」聖人懇惻, 不虛言也。近世外戚富貴, 必有驕溢之敗。今陛下思慕山陵, 未遑政事;諸舅寵盛, 權行四方。若不能自損, 誅罰必加。臣壽命垂盡, 臨死竭愚, 惟蒙留神。」詔聽上印綬, 乃歸鄉里。竇憲因是風厲州郡迫脅, 恢遂飲藥死。弟子縗絰輓者數百人, , 引柩也。衆庶痛傷之。
後竇氏誅, 帝始親事, 恢門生何融等上書陳恢忠節, 除子己為郎中。三輔決錄注曰:「己字伯文, 為郎非其好也, 去官。」
何敞字文高, 扶風平陵人也。其先家于汝陰。六世祖比干, 學尚書於朝錯, 何氏家傳云:「並祖父比干, 字少卿, 經明行修, 兼通法律。為汝陰縣獄吏決曹掾, 平活數千人。後為丹陽都尉, 獄無冤囚, 淮汝號曰『何公』。征和三年三月辛亥, 天大陰雨, 比干在家, 日中夢貴客車騎滿門, 覺以語妻。語未已, 而門有老嫗可八十餘, 頭白, 求寄避雨, 雨甚而衣履不霑清。雨止, 送至門, 乃謂比干曰:『公有陰德, 今天錫君策, 以廣公之子孫。』因出懷中符策, 狀如簡, 長九寸, 凡九百九十枚, 以授比干, 子孫佩印綬者當如此筭。比干年五十八, 有六男, 又生三子。本始元年, 自汝陰徙平陵, 代為名族。」武帝時為廷尉正, 與張湯同時。湯持法深而比干務仁恕, 數與湯爭, 雖不能盡得, 然所濟活者以千數。後遷丹楊都尉, 因徙居平陵。敞父寵, 建武中為千乘都尉, 以病免, 遂隱居不仕。
敞性公正。自以趣舍不合時務, 每請召, 常稱疾不應。元和中, 辟太尉宋由府, 由待以殊禮。敞論議高, 常引大體, 多所匡正。司徒袁安亦深敬重之。是時京師及四方累有竒異鳥獸草木, 言事者以為祥瑞。敞通經傳, 能為天官, 意甚惡之。乃言於二公曰:「夫瑞應依德而至, 災異緣政而生。故鸜鵒來巢, 昭公有乾侯之戹;春秋:「有鸜鵒來巢。」左氏傳魯大夫師已曰:「文、成之世, 童謠有之曰:『鸜鵒之羽, 公在外野, 往饋之馬。鸜鵒跦跦, 公在乾侯。』」季平子逐昭公, 公遜于乾侯。杜預注:「乾侯在魏郡斥丘縣, 晉境內邑也。」西狩獲麟, 孔子有兩楹之殯。公羊傳曰:「西狩獲麟, 有以告孔子者曰:『有麏而角者何?』孔子曰:『孰為來哉!孰為來哉!』反袂拭面, 涕下沾袍, 曰:『吾道窮矣!』」何氏注曰:「麟者, 太平之符, 聖人之類。時得麟而死, 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徵也。」禮記孔子謂子貢曰:「予疇昔夜夢坐奠於兩楹之閒焉。殷人殯於兩楹之閒, 丘即殷人也, 予殆將死也。」遂寢疾, 七日而死。海鳥避風, 臧文祀之, 君子譏焉。國語曰, 海鳥爰居, 止於魯東門之外三日, 臧文仲使國人祭之。展禽譏焉, 因曰:「今茲海其有風乎?廣川之鳥恒知避風。」是歲海多大風, 冬煖。文仲聞之, 曰:「吾過矣!」今異鳥翔於殿屋, 怪草生於庭際, 不可不察。」由、安懼然不敢答。懼音紀具反。居無何而肅宗崩。
時竇氏專政, 外戚奢侈, 賞賜過制, 倉帑為虛。帑音它朗反。敞奏記由曰:「敞聞事君之義, 進思盡忠, 退思補過。歷觀世主時臣, 無不各欲為化, 垂之無窮, 然而平和之政萬無一者, 蓋以聖主賢臣不能相遭故也。今國家秉聦明之弘道, 明公履晏晏之純德, 晏晏, 溫和也。君臣相合, 天下翕然, 治平之化, 有望於今。孔子曰:『如有用我者, 三年有成。』今明公視事, 出入再朞, 宜當克己, 以醻四海之心。禮, 一穀不升, 則損服徹膳。禮記曰:「歲凶, 年穀不登, 君膳不祭肺。」損服, 減損服御。天下不足, 若己使然。而比年水旱, 人不收穫, 涼州緣邊家被凶害, 時西羌犯邊為害也。男子疲於戰陳, 妻女勞於轉運, 老幼孤寡, 歎息相依, 又中州內郡公私屈竭, 此實損膳節用之時。國恩覆載, 賞賚過度, 但聞臘賜, 自郎官以上, 公卿王侯以下, 至於空竭帑藏, 損耗國資。尋公家之用, 皆百姓之力。明君賜賚, 宜有品制, 忠臣受賞, 亦應有度, 臘賜大將軍、三公錢各二十萬, 牛肉二百斤, 粳米二百斛, 特進、侯十五萬, 卿十萬, 校尉五萬, 尚書三萬, 侍中、將、大夫各二萬, 千石、六百石各七千, 虎賁、羽林郎二人共三千, 以為祀門戶直。見漢官儀也。是以夏禹玄圭, 周公束帛。尚書曰:「召公出取幣, 入錫周公。」今明公位尊任重, 責深負大, 上當匡正綱紀, 下當濟安元元, 豈但空空無違而已哉!宜先正己以率群下, 還所得賜, 因陳得失, 奏王侯就國, 除苑囿之禁, 節省浮費, 賑卹窮孤, 則恩澤下暢, 黎庶恱豫, 上天聦明, 必有立應。使百姓歌誦, 史官紀德, 豈但子文逃祿, 國語:「昔楚鬬子文三登令尹, 無一日之積。成王聞子文朝不及夕也, 於是乎每朝設脯七束, 糗一筐, 以羞子文。成王每出子文之祿, 必逃, 王止而後復。人謂子文曰:『人生求富, 子逃之, 何也?』對曰:『從政者, 以庇人也。人多曠者而我取富焉, 是勤人以自封也, 死無日矣。我逃死, 非逃富也。』」公儀退食之比哉!」史記:「公儀休相魯, 食茹而美, 拔園葵而棄之, 見布好而逐出其家婦, 燔其機, 云『欲令農士女工安得奪其貨乎』?」比音庇。由不能用。
時齊殤王子都鄉侯暢奔弔國憂, 時章帝崩也。殤王名石, 齊武王縯之孫也。上書未報, 侍中竇憲遂令人刺殺暢於城門屯衞之中, 暢得幸竇太后, 故刺殺之。而主名不立。敞又說由曰:「劉暢宗室肺府, 茅土藩臣, 來弔大憂, 上書須報, , 待也。親在武衞, 致此殘酷。奉憲之吏, 莫適討捕, 適音的。謂無指的討捕也。蹤迹不顯, 主名不立。敞備數股肱, 職典賊曹, 股肱謂手臂也。公府有賊曹, 主知盜賊也。故欲親至發所, 以糾其變, 而二府以為故事三公不與賊盜。敞在太尉府, 二府謂司徒、司空。丙吉為丞相不案事, 遂為故事, 見馬防傳也。昔陳平生於征戰之世, 猶知宰相之分, 云『外鎮四夷, 內撫諸侯, 使卿大夫各得其宜』。陳平為左丞相, 對文帝曰:「宰相者, 佐天子理陰陽, 順四時, 下育萬物之宜, 外鎮撫四夷、諸侯, 內親附百姓, 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。」今二府執事不深惟大義, 惑於所聞, 公縱姦慝, 莫以為咎。惟明公運獨見之明, 昭然勿疑, 敞不勝所見, 請獨奏案。」由乃許焉。二府聞敞行, 皆遣主者隨之, 主者謂主知之盜賊之曹也。於是推舉具得事實, 京師稱其正。
以高第拜侍御史。時遂以竇憲為車騎將軍, 大發軍擊匈奴, 而詔使者為憲弟篤、景並起邸第, 興造勞役, 百姓愁苦。敞上疏諫曰:「臣聞匈奴之為桀逆久矣。平城之圍, 慢書之恥, 匈奴冒頓以精兵三十萬騎, 圍高帝於白登七日。案:白登在平城東南十餘里。高后時, 冒頓遺高后書曰:「陛下獨立, 孤僨獨居, 兩主不樂, 無以自娛, 願以所有, 易其所無。」孤僨, 冒頓自請。此二辱者, 臣子所為捐軀而必死, 高祖、呂后忍怒還忿, 舍而不誅。伏惟皇太后秉文母之操, 文母, 文王之妻大姒也。詩曰「旣有烈考, 亦有文母」也。陛下履晏晏之姿, 匈奴無逆節之罪, 漢朝無可慙之恥, 而盛春東作, 歲起於東, 人始就耕, 故曰東作。興動大役, 元元怨恨, 咸懷不恱。而猥復為衞尉篤、奉車都尉景繕修館第, 彌街絕里。臣雖斗筲之人, 鄭玄注論語:「筲, 竹器, 容斗二升。」誠竊懷怪, 以為篤、景親近貴臣, 當為百僚表儀。今衆軍在道, 朝廷焦脣, 百姓愁苦, 縣官無用, 而遽起大第, 崇飾玩好, 非所以垂令德, 示無窮也。宜且罷工匠, 專憂北邊, 恤人之困。」書奏不省。
後拜為尚書, 復上封事曰:「夫忠臣憂世, 犯主嚴顏, 譏刺貴臣, 至以殺身滅家而猶為之者, 何邪?君臣義重, 有不得已也。臣伏見往事, 國之危亂, 家之將凶, 皆有所由, 較然易知。, 明。昔鄭武姜之幸叔段, 左傳, 鄭武姜愛少子叔段, 莊公立, 武姜請以京封叔段, 謂之京城大叔, 後武姜引以襲鄭。衞莊公之寵州吁, 左傳, 衞莊公寵庶子州吁, 州吁好兵, 公不禁。大夫石碏諫曰:「臣聞愛子敎之以義方, 弗納於邪。」莊公不從。及卒, 適子桓公立, 州吁乃殺桓公而篡其位。愛而不敎, 終至凶戾。由是觀之, 愛子若此, 猶飢而食之以毒, 適所以害之也。史記蘇秦曰:「飢人之所以飢而不食烏喙, 為其愈充腹而與餓死同患也。」伏見大將軍憲, 始遭大憂, 公卿比奏, 欲令典幹國事。, 頻也。幹, 主也。憲深執謙退, 固辭盛位, 懇懇勤勤, 言之深至, 天下聞之, 莫不恱喜。今踰年無幾, 大禮未終, 卒然中改, 兄弟專朝。憲秉三軍之重, 篤、景緫宮衞之權, 而虐用百姓, 奢侈僭偪, 誅戮無罪, 肆心自快。今者論議凶凶, 咸謂叔段、州吁復生於漢。臣觀公卿懷持兩端, 不肯極言者, 以為憲等若有匪懈之志, 則己受吉甫襃申伯之功, 申伯, 周宣王元舅也, 有令德, 故尹吉甫作頌以美之。其詩曰:「維嶽降神, 生甫及申。申伯之德, 柔惠且直。揉此萬邦, 聞于四國。」如憲等陷於罪辜, 則自取陳平、周勃順呂后之權, 呂后欲封呂祿、呂產為王, 王陵諫不許, 陳平、周勃順旨而封之。呂后崩, 平、勃合謀, 卒誅產、祿也。終不以憲等吉凶為憂也。臣敞區區, 誠欲計策兩安, 絕其緜緜, 塞其涓涓, 周金人銘曰「涓涓不壅, 終為江河;緜緜不絕, 或成網羅」也。上不欲令皇太后損文母之號, 陛下有誓泉之譏, 左傳, 鄭武姜引大叔段襲莊公, 莊公寘姜氏於城潁, 誓之曰:「不及黃泉, 無相見也。」下使憲等得長保其福祐。然臧獲之謀, 上安主父, 下存主母, 猶不免於嚴怒。方言:「臧獲, 奴婢賤稱也。」史記曰:「蘇秦謂燕王曰:『客有遠為吏, 其妻私人。其夫將來, 私者憂之, 妻曰:「勿憂, 吾已為作藥酒待之矣。」居三日, 其夫果至, 妻使妾舉藥酒而進之。妾欲言酒之藥乎, 則恐逐其主母也;欲勿言邪, 則恐殺其主父。於是佯僵而棄酒。主父怒, 笞之。故妾僵而覆酒, 上存主父, 下存主母, 然猶不免於笞。』」臣伏惟累祖蒙恩, 至臣八世, 東觀記曰, 何脩生成, 為漢膠東相;成生果, 為太中大夫;果生比干, 為丹陽都尉;比干生壽, 蜀郡太守;壽生顯, 京輔都尉;顯生鄢, 光祿大夫;鄢生寵, 濟南都尉;寵生敞:八世也。復以愚陋, 旬年之閒歷顯位, 備機近, 每念厚德, 忽然忘生。雖知言必夷滅, 而冒死自盡者, 誠不忍目見其禍而懷默苟全。駙馬都尉瓌, 雖在弱冠, 有不隱之忠, 比請退身, 願抑家權。可與參謀, 聽順其意, 誠宗廟至計, 竇氏之福。」
敞數切諫, 言諸竇罪過, 憲等深怨之。時濟南王康尊貴驕甚, , 光武少子也。憲乃白出敞為濟南太傅。敞至國, 輔康以道義, 數引法度諫正之, 康敬禮焉。
歲餘, 遷汝南太守。敞疾文俗吏以苛刻求當時名譽, 故在職以寬和為政。立春日, 常召督郵還府, 督郵主司察愆過, 立春陽氣發生, 故召歸。分遣儒術大吏案行屬縣, 顯孝悌有義行者。及舉冤獄, 以春秋義斷之。是以郡中無怨聲, 百姓化其恩禮。其出居者, 皆歸養其父母, 追行喪服, 出居謂與父母別居者。其親先亡者自恨喪禮不足, 追行喪制也。推財相讓者二百許人。東觀記曰:「高譚等百八十五人推財相讓。」置立禮官, 不任文吏。又修理鮦陽舊渠, 鮦陽, , 屬汝南郡, 故城在今豫州新蔡縣北。水經注云:「葛陂東出為鮦水, 俗謂之三丈陂。」百姓賴其利, 墾田增三萬餘頃。吏人共刻石, 頌敞功德。
及竇氏敗, 有司奏敞子與夏陽侯瓌厚善, 坐免官。永元十二年復徵, 三遷五官中郎將。常忿疾中常侍蔡倫, 倫深憾之。元興元年, 敞以祠廟嚴肅, 微疾不齋, 後鄧皇后上太傅禹冢, 敞起隨百官會, 倫因奏敞詐病, 坐抵罪。卒于家。
論曰:永元之際, 天子幼弱, 太后臨朝, 竇氏憑盛戚之權, 將有呂、霍之變。呂祿、呂產也。霍光之子禹。幸漢德未衰, 大臣方忠, 袁、任二公正色立朝, 袁安、任隗也。樂、何之徒抗議柱下, 漢官儀曰:「侍御史, 周官也, 為柱下史, 冠法冠。」案禮圖注云:「法冠, 執法者服之。」樂恢為司隷, 何敞為御史, 並彈射糾察之官也。故能挾幼主之斷, 勦姦回之偪。, 絕也。不然, 國家危矣。夫竇氏之閒, 唯何敞可以免, 而特以子失交之故廢黜, 不顯大位。惜乎, 過矣哉!
贊曰:朱生受寄, 誠不愆義。公叔辟梁, 允納明刺。絕交靣朋, 崇厚浮偽。楊雄法言曰:「朋而不心, 靣朋也。友而不心, 靣友也。」浮偽者, 勸之以崇厚也。恢舉謗己, 敞非祥瑞。永言國偪, 甘心彊詖。, 佞諂也。竇憲兄弟奢僭上偪, 敞冒死切諫, 是甘心於彊詖之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