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六 ‧ 鄧寇列傳第六

卷十六 ‧ 列傳第六

鄧禹子訓 孫隲 寇恂曾孫榮
鄧禹字仲華, 南陽新野人也。年十三, 能誦詩, 受業長安。時光武亦游學京師, 禹年雖幼, 而見光武知非常人, 遂相親附。數年歸家。
及漢兵起, 更始立, 豪桀多薦舉禹, 禹不肯從。及聞光武安集河北, 即杖策北渡, 追及於鄴。光武見之甚歡, 謂曰:「我得專封拜, 生遠來, 寧欲仕乎?」禹曰:「不願也。」光武曰:「即如是, 何欲為?」禹曰:「但願明公威德加於四海, 禹得効其尺寸, 垂功名於竹帛耳。」光武笑, 因留宿閒語。, 私也。禹進說曰:「更始雖都關西, 今山東未安, 赤眉、青犢之屬動以萬數, 三輔假號往往群聚。更始旣未有所挫, 而不自聽斷, 諸將皆庸人屈起, 屈音求勿反。志在財幣, 爭用威力, 朝夕自快而已, 非有忠良明智, 深慮遠圖, 欲尊主安民者也。四方分崩離析, 論語曰:「邦分崩離析。」形埶可見。明公雖建藩輔之功, 猶恐無所成立。於今之計, 莫如延攬英雄, 務恱民心, 立高祖之業, 救萬民之命。以公而慮天下, 不足定也。」光武大恱, 因令左右號禹曰鄧將軍。常宿止於中, 與定計議。
及王郎起兵, 光武自薊至信都, 使禹發奔命, 得數千人, 令自將之, 別攻拔樂陽。樂陽, 縣名, 屬常山郡。從至廣阿, 東觀記曰:「上率禹等擊王郎橫野將軍劉奉, 大破之。上過禹營, 禹進炙魚, 上餐啗, 勞勉吏士, 威嚴甚厲。衆皆竊言『劉公真天人也』。」光武舍城樓上, 披輿地圖, 指示禹曰:「天下郡國如是, 今始乃得其一。子前言以吾慮天下不足定, 何也?」禹曰:「方今海內殽亂, 人思明君, 猶赤子之慕慈母。古之興者, 在德薄厚, 不以大小。」史記蘇秦說趙王曰:「堯無三夫之分, 舜無咫尺之地, 禹無百人之聚, 湯、武之士不過三千, 立為天子, 誠得其道也。」光武恱。時任使諸將, 多訪於禹, 禹每有所舉者, 皆當其才, 光武以為知人。使別將騎, 與蓋延等擊銅馬於清陽。延等先至, 戰不利, 還保城, 為賊所圍。禹遂進與戰, 破之, 生獲其大將。從光武追賊至蒲陽, 連大克獲, 北州略定。
及赤眉西入關, 更始使定國上公王匡、襄邑王成丹、抗威將軍劉均及諸將, 分據河東、弘農以拒之。赤眉衆大集, 王匡等莫能當。光武籌赤眉必破長安, 欲乘舋并關中, 而方自事山東, 未知所寄, 以禹沈深有大度, 故授以西討之略。乃拜為前將軍持節, 中分麾下精兵二萬人, 遣西入關, 令自選偏裨以下可與俱者。於是以韓歆為軍師, 李文、李春、程慮為祭酒, 「慮」字或為「憲」字。馮愔為積弩將軍, 樊崇為驍騎將軍, 宗歆為車騎將軍, 鄧尋為建威將軍, 耿訢為赤眉將軍, 左于為軍師將軍, 引而西。
建武元年正月, 禹自箕關將入河東, 箕關在今王屋縣東。河東都尉守關不開, 禹攻十日, 破之, 獲輜重千餘乘。進圍安邑, 數月未能下。更始大將軍樊參將數萬人, 度大陽欲攻禹, 大陽, , 屬河東郡。前書音義曰:「大河之陽。」春秋:「秦伯伐晉, 自茅津濟。」杜預云:「河東大陽縣也。」禹遣諸將逆擊於解南, , , 屬河東郡, 故城在今蒲州桑泉縣東南也。大破之, 斬參首。於是王匡、成丹、劉均等合軍十餘萬, 復共擊禹, 禹軍不利, 樊崇戰死。會日暮, 戰罷, 軍師韓歆及諸將見兵埶已摧, 皆勸禹夜去, 禹不聽。明日癸亥, 匡等以六甲窮日不出, 禹因得更理兵勒衆。明旦, 匡悉軍出攻禹, 禹令軍中無得妄動;旣至營下, 因傳發諸將鼓而並進, 大破之。匡等皆棄軍亡走, 禹率輕騎急追, 獲劉均及河東太守楊寶、持節中郎將弭彊, 皆斬之, 收得節六, 印綬五百, 兵器不可勝數, 遂定河東。承制拜李文為河東太守, 悉更置屬縣令長以鎮撫之。是月, 光武即位於鄗, 使使者持節拜禹為大司徒。策曰:「制詔前將軍禹:深執忠孝, 與朕謀謨帷幄, 決勝千里。高祖曰:「運策帷幄之中, 決勝千里之外, 吾不如子房。」孔子曰:『自吾有回, 門人日親。』史記曰, 顏回年二十九, 髮白, 早死, 孔子哭之慟, 曰「自吾有回, 門人益親」也。斬將破軍, 平定山西, 功効尤著。百姓不親, 五品不訓, 汝作司徒, 敬敷五敎, 五敎在寬。五品, 五常也:父義, 母慈, 兄友, 弟恭, 子孝。言五常之敎務在寬也。今遣奉車都尉授印綬, 封為酇侯, 食邑萬戶。敬之哉!」, , 今屬南陽郡, 故城在襄州穀城縣東北。禹時年二十四。
遂渡汾陰河, 入夏陽。更始中郎將左輔都尉公乘歙, 左輔即左馮翊也。三輔皆有都尉。引其衆十萬, 與左馮翊兵共拒禹於衙, , 縣名, 屬左馮翊, 解見安紀。禹復破走之, 而赤眉遂入長安。是時三輔連覆敗, 赤眉所過殘賊, 百姓不知所歸。聞禹乘勝獨剋而師行有紀, , 綱紀也。言有條貫而不殘暴。皆望風相攜負以迎軍, 降者日以千數, 衆號百萬。禹所止輒停車住節, 住或作柱。以勞來之, 父老童穉, 垂髮戴白, 垂髮, 童幼也。戴白, 父老也。滿其車下, 莫不感恱, 於是名震關西。帝嘉之, 數賜書襃美。
諸將豪傑皆勸禹徑攻長安。禹曰:「不然。今吾衆雖多, 能戰者少, 前無可仰之積, 仰猶恃也, 音魚向反。後無轉饋之資。赤眉新拔長安, 財富充實, 鋒銳未可當也。夫盜賊群居, 無終日之計, 財穀雖多, 變故萬端, 寧能堅守者也?上郡、北地、安定三郡, 土廣人稀, 饒穀多畜, 吾且休兵北道, 就粮養士, 以觀其弊, 乃可圖也。」於是引軍北至栒邑。栒邑, , 屬右扶風, 故城在今豳州三水縣東北。栒音荀。禹所到, 擊破赤眉別將諸營保, 郡邑皆開門歸附。西河太守宗育遣子奉檄降, 禹遣詣京師。京師謂洛陽也。公羊傳曰:「天子所居曰京師。」
帝以關中未定, 而禹久不進兵, 下勑曰:「司徒, 堯也;亡賊, 桀也。長安吏人遑遑無所依歸, 宜以時進討, 鎮慰西京, 繫百姓之心。」禹猶執前意, 乃分遣將軍別攻上郡諸縣, 更徵兵引穀, 歸至大要。大要, 縣名, 屬北地郡。遣馮愔、宗歆守栒邑。二人爭權相攻, 愔遂殺歆, 因反擊禹, 禹遣使以聞帝。帝問使人:「愔所親愛為誰」, 對曰:「護軍黃防。」帝度愔、防不能久和, 埶必相忤, 因報禹曰:「縛馮愔者, 必黃防也。」乃遣尚書宗廣持節降之。後月餘, 防果執愔將其衆歸罪。更始諸將王匡、胡殷、成丹等皆詣廣降, 與共東歸。至安邑, 道欲亡, 廣悉斬之。愔至洛陽, 赦不誅。
二年春, 遣使者更封禹為梁侯, 食四縣。時赤眉西走扶風, 禹乃南至長安, 軍昆明池, 大饗士卒。率諸將齋戒, 擇吉日, 修禮謁祠高廟, 收十一帝神主, 遣使奉詣洛陽, 因循行園陵, 為置吏士奉守焉。
禹引兵與延岑戰於藍田, 不克, 復就穀雲陽。漢中王劉嘉詣禹降。嘉相李寶倨慢無禮, 禹斬之。寶弟收寶部曲擊禹, 殺將軍耿訢。自馮愔反後, 禹威稍損, 又乏食, 歸附者離散。而赤眉復還入長安, 禹與戰, 敗走, 至高陵, 軍士飢餓者皆食棗菜。帝乃徵禹還, 勑曰:「赤眉無穀, 自當來東, 吾折捶笞之, 非諸將憂也。無得復妄進兵。」禹慙於受任而功不遂, 數以飢卒徼戰, 輒不利。三年春, 與車騎將軍鄧弘擊赤眉, 遂為所敗, 衆皆死散。事在馮異傳。獨與二十四騎還詣宜陽, 謝上大司徒、梁侯印綬。有詔歸侯印綬。數月, 拜右將軍。
延岑自敗於東陽, 遂與秦豐合。四年春, 復寇順陽閒。遣禹護復漢將軍鄧曅、輔漢將軍于匡, 擊破岑於鄧;追至武當, 復破之。岑奔漢中, 餘黨悉降。
十三年, 天下平定, 諸功臣皆增戶邑, 定封禹為高密侯, 食高密、昌安、夷安、淳于四縣。高密, 國名, 今密州縣也。昌安、夷安並屬高密國。昌安故城在今密州安丘縣外城也。夷安故城在今密州高密縣外城也。淳于, 縣名, 屬北海郡, 故城在今密州安丘縣東北也。帝以禹功高, 封弟寬為明親侯。其後左右將軍官罷, 續漢志曰「前後左右將軍皆主征伐, 事訖皆罷」也。以特進奉朝請。禹內文明, 篤行淳備, 事母至孝。天下旣定, 常欲遠名埶。有子十三人, 各使守一蓺。修整閨門, 敎養子孫, 皆可以為後世法。資用國邑, 不修產利。帝益重之。中元元年, 復行司徒事。從東巡狩, 封岱宗。
顯宗即位, 以禹先帝元功, 拜為太傅, 進見東向, 臣當北面, 尊如賔, 故令東向。甚見尊寵。居歲餘, 寢疾。帝數自臨問, 以子男二人為郎。永平元年, 年五十七薨, 謚曰元侯。
帝分禹封為三國:長子震為高密侯, 襲為昌安侯, 珍為夷安侯。
禹少子鴻, 好籌策。永平中, 以為小侯。引入與議邊事, 帝以為能, 拜將兵長史, 率五營士屯鴈門。肅宗時, 為度遼將軍。永元中, 與大將軍竇憲俱出擊匈奴, 有功, 徵行車騎將軍。出塞追畔胡逢侯, 坐逗留, 下獄死。
高密侯震卒, 子乾嗣。乾尚顯宗女沁水公主。永元十四年, 陰皇后巫蠱事發, 乾從兄奉以后舅被誅, 乾從坐, 國除。元興元年, 和帝復封乾本國, 拜侍中。乾卒, 子成嗣。成卒, 子襃嗣。襃尚安帝妹舞陰長公主, 桓帝時為少府。襃卒, 長子某嗣。少子昌襲母爵為舞陰侯, 拜黃門侍郎。
昌安侯襲嗣子藩, 亦尚顯宗女平臯長公主, 平臯, 縣名, 屬河內郡, 故城在今懷州武德縣西。和帝時為侍中。
夷安侯珍子康, 少有操行。兄良襲封, 無後, 永初六年, 紹封康為夷安侯。時諸紹封者皆食故國半租, 康以皇太后戚屬, 獨三分食二, 以侍祠侯。漢官儀曰:「諸侯功德優盛, 朝廷所敬者, 位特進, 在三公下;其次朝侯, 在九卿下;其次侍祠侯;其次下土小國侯, 以肺腑親公主子孫, 奉墳墓於京師, 亦隨時朝見, 是為隈諸侯也。」康, 太后從兄, 以親侍祀得紹封也。為越騎校尉。康以太后久臨朝政, 宗門盛滿, 數上書長樂宮諫爭, 宜崇公室, 自損私權, 言甚切至。太后不從。康心懷畏懼, 永寧元年, 遂謝病不朝。太后使內侍者問之。時宮人出入, 多能有所毀譽, 其中耆宿皆稱中大人。所使者乃康家先婢, 亦自通中大人。康聞, 詬之曰:, 罵也, 音許遘反。「汝我家出, 亦敢爾邪!」婢怨恚, 還說康詐疾而言不遜。太后大怒, 遂免康官, 遣歸國, 絕屬籍。及從兄隲誅, 隲音質。安帝徵康為侍中。順帝立, 為太僕, 有方正稱, 名重朝廷。以病免, 加位特進。陽嘉三年卒, 謚曰義侯。
論曰:夫變通之世, 君臣相擇, 家語孔子曰:「君擇臣而任之, 臣亦擇君而事之。」斯最作事謀始之幾也。幾者, 事之微也。易訟卦曰「君子以作事謀始」也。鄧公嬴糧徒步, 觸紛亂而赴光武, 方言曰:「嬴, 檐。」可謂識所從會矣。於是中分麾下之軍, 以臨山西之隙, 至使關河響動, 懷赴如歸。功雖不遂, 而道亦弘矣!及其威損栒邑, 兵散宜陽, 褫龍章於終朝, 就侯服以卒歲, 褫音直紙反, 又勑紙反。龍章, 衮龍之服也。謂禹為赤眉所敗, 上司徒印綬也。易訟卦曰:「或錫之鞶帶, 終朝三褫之。」榮悴交而下無二色, 進退用而上無猜情, 使君臣之美後世莫闚其閒, 不亦君子之致為乎!
訓字平叔, 禹第六子也。少有大志, 不好文學, 禹常非之。顯宗即位, 初以為郎中。訓樂施下士, 士大夫多歸之。東觀記曰:「訓謙恕下士, 無貴賤見之如舊, 朋友子往來門內, 視之如子, 有過加鞭扑之敎。太醫皮巡從獵上林還, 暮宿殿門下, 寒疝病發。時訓直事, 聞巡聲, 起往問之, 巡曰:『冀得火以熨背。』訓身至太官門為求火, 不得, 乃以口噓其背, 復呼同廬郎共更噓, 至朝遂愈也。」
永平中, 理虖沲、石臼河, 從都慮至羊腸倉, 酈元水經注云, 汾陽故城, 積粟所在, 謂之羊腸倉, 在晉陽西北, 石隥縈委, 若羊腸焉, 故以為名。今嵐州界羊腸阪是也。石臼河解見章紀。欲令通漕。水運曰漕。太原吏人苦役, 連年無成, 轉運所經三百八十九隘, 隘音乙賣反。前後沒溺死者不可勝筭。建初三年, 拜訓謁者, 使監領其事。訓考量隱括, 隱審量括之也。孫卿子曰:「拘木必待隱括蒸揉然後直」也。拘音鉤, 謂曲者也。知大功難立, 具以上言。肅宗從之, 遂罷其役, 更用驢輦, 歲省費億萬計, 全活徒士數千人。
會上谷太守任興欲誅赤沙烏桓, 烏桓怨恨謀反, 詔訓將黎陽營兵屯狐奴, 以防其變。漢官儀曰:「中興以幽、冀、并州兵克定天下, 故於黎陽立營, 以謁者監之。」狐奴, , 屬漁陽郡也。訓撫接邊民, 為幽部所歸。六年, 遷護烏桓校尉, 黎陽故人多攜將老幼, 樂隨訓徙邊。東觀記曰:「訓故吏最貧羸者舉國, 念訓常所服藥北州少乏, 又知訓好青泥封書, 從黎陽步推鹿車於洛陽市藥, 還過趙國易陽, 並載青泥一襆, 至上谷遺訓。其得人心如是。」鮮卑聞其威恩, 皆不敢南近塞下。東觀記曰:「吏士常大病瘧, 轉易至數十人, 訓身為煑湯藥, 咸得平愈。其無妻者, 為適配偶。」八年, 舞陰公主子梁扈有罪, 訓坐私與扈通書, 徵免歸閭里。東觀記曰:「燕人思慕, 為之作歌也。」
元和三年, 盧水胡反畔, 以訓為謁者, 乘傳到武威, 拜張掖太守。
章和二年, 護羌校尉張紆誘誅燒當種羌迷吾等, 由是諸羌大怒, 謀欲報怨, 朝廷憂之。公卿舉訓代紆為校尉。諸羌激忿, 遂相與解仇結婚, 交質盟詛, 鄭玄注周禮云:「大事曰盟, 小事曰詛。」衆四萬餘人, 期冰合度河攻訓。先是小月氏胡分居塞內, 勝兵者二三千騎, 皆勇健富彊, 每與羌戰, 常以少制多。雖首施兩端, 首施猶首鼠也。漢亦時收其用。時迷吾子迷唐, 別與武威種羌合兵萬騎, 來至塞下, 未敢攻訓, 先欲脅月氏胡。訓擁衞稽故, 令不得戰。稽故謂稽留事故也。東觀記「稽故」字作「諸故」也。議者咸以羌胡相攻, 縣官之利, 以夷伐夷, 不宜禁護。訓曰:「不然。今張紆失信, 衆羌大動, 經常屯兵, 不下二萬, 轉運之費, 空竭府帑, 說文曰:「帑, 金帛所藏。」音它莽反。涼州吏人命縣絲髮。原諸胡所以難得意者, 皆恩信不厚耳。今因其迫急以德懷之, 庶能有用。」遂令開城及所居園門, 悉驅群胡妻子內之, 嚴兵守衞。羌掠無所得, , 劫奪也。又不敢逼諸胡, 因即解去。由是湟中諸胡皆言:湟中, 月氏胡所居, 今鄯州湟水縣也。「漢家常欲鬬我曹, 今鄧使君待我以恩信, 開門內我妻子, 乃得父母」。咸歡喜叩頭曰:「唯使君所命。」訓遂撫養其中少年勇者數百人, 以為義從。
羌胡俗恥病死, 每病臨困, 輒以刃自刺。訓聞有困疾者, 輒拘持縛束, 不與兵刃, 使醫藥療之, 愈者非一, 小大莫不感恱。於是賞賂諸羌種, 使相招誘。迷唐伯父號吾乃將其母及種人八百戶, 自塞外來降。訓因發湟中秦、胡、羌兵四千人, 出塞掩擊迷唐於寫谷, 東觀記曰「寫」作「鴈」。斬首虜六百餘人, 得馬牛羊萬餘頭。迷唐乃去大、小榆, 兩谷名也, 見西羌傳。居頗巖谷, 衆悉破散。其春, 復欲歸故地就田業, 訓乃發湟中六千人, 令長史任尚將之, 縫革為船, 置於箄上以度河, , 木筏也, 音步佳反。掩擊迷唐廬落大豪, 多所斬獲。復追逐奔北, 會尚等夜為羌所攻, 於是義從羌胡并力破之, 斬首前後一千八百餘級, 獲生口二千人, 馬牛羊三萬餘頭, 一種殆盡。一種謂迷唐也。迷唐遂收其餘部, 遠徙廬落, 西行千餘里, 諸附落小種皆背畔之。燒當豪帥東號稽顙歸死, 東號, 羌名。餘皆款塞納質。於是綏接歸附, 威信大行。遂罷屯兵, 各令歸郡。唯置弛刑徒二千餘人, 分以屯田, 為貧人耕種, 修理城郭塢壁而已。
永元二年, 大將軍竇憲將兵鎮武威, 憲以訓曉羌胡方略, 上求俱行。訓初厚於馬氏, 不為諸竇所親, 及憲誅, 故不離其禍。, 遭也。
訓雖寬中容衆, 而於閨門甚嚴, 兄弟莫不敬憚, 諸子進見, 未甞賜席接以溫色。四年冬, 病卒官, 時年五十三。吏人羌胡愛惜, 旦夕臨者日數千人。戎俗父母死, 耻悲泣, 皆騎馬歌呼。至聞訓卒, 莫不吼號, 或以刀自割, 又刺殺其犬馬牛羊, 曰「鄧使君已死, 我曹亦俱死耳」。前烏桓吏士皆奔走道路, 訓前任烏桓校尉時吏士也。至空城郭。吏執不聽, 以狀白校尉徐傿。傿音於建反。傿歎息曰:「此義也。」乃釋之。遂家家為訓立祠, 每有疾病, 輒此請禱求福。
元興元年, 和帝以訓皇后之父, 使謁者持節至訓墓, 賜策追封, 謚曰平壽敬侯。平壽, , 屬北海郡, 故城在今青州北海縣。中宮自臨, 百官大會。
訓五子:隲, , , , 閶。悝音口回反。
隲字昭伯, 東觀記「隲」作「陟」。少辟大將軍竇憲府。及女弟為貴人, 隲兄弟皆除郎中。及貴人立, 是為和熹皇后。隲三遷虎賁中郎將, 京、悝、弘、閶皆黃門侍郎。京卒於官。延平元年, 拜隲車騎將軍、儀同三司。儀同三司始自隲也。悝虎賁中郎將, 弘、閶皆侍中。
殤帝崩, 太后與隲等定策立安帝, 悝遷城門校尉, 弘虎賁中郎將。自和帝崩後, 隲兄弟常居禁中。隲謙遜不欲久在內, 連求還第, 歲餘, 太后乃許之。
永初元年, 封隲上蔡侯, 悝葉侯, 弘西平侯, 西平, , 屬汝南郡, 故城在今豫州郾城縣南。閶西華侯, 西華, , 屬汝南郡也。食邑各萬戶。隲以定策功, 增邑三千戶。隲等辭讓不獲, 遂逃避使者, 間關詣闕, 間關猶崎嶇也。上疏自陳曰:「臣兄弟汙濊, 無分可採, 言無分寸可收採也。過以外戚, , 誤也。遭值明時, 託日月之末光, 被雲雨之渥澤, 易曰:「夫聖人者, 與天地合其德, 日月齊其明。」又云「雲行雨施, 天下平」也。並統列位, 光昭當世。不能宣贊風羙, 補助清化, 誠慙誠懼, 無以處心。陛下躬天然之姿, 體仁聖之德, 遭國不造, 仍離大憂, , 成也。仍, 頻也。大憂, 和帝、殤帝崩。開日月之明, 運獨斷之慮, 援立皇統, 奉承大宗。聖策定於神心, 休烈垂於不朽, 本非臣等所能萬一, 而猥推嘉羙, , 曲也。並享大封, 伏聞詔書, 驚惶慙怖。追觀前世傾覆之誡, 前代外戚上官安、霍禹之屬, 皆被誅戮也。退自惟念, 不寒而慄。, 思也。不寒而慄, 言恐懼也。前書曰「義縱為定襄太守, 郡中不寒而慄」也。臣等雖無逮及遠見之慮, 猶有庶幾戒懼之情。常母子兄弟內相勑厲, 冀以端愨畏慎, 一心奉戴, 上全天恩, 下完性命。刻骨定分, 有死無二。終不敢橫受爵土, 以增罪累。惶窘征營, 昧死陳乞。」太后不聽。隲頻上疏, 至於五六, 乃許之。
其夏, 涼部畔羌搖蕩西州, 朝廷憂之。於是詔隲將左右羽林、北軍五校士及諸部兵擊之, 車駕幸平樂觀餞送。隲西屯漢陽, 使征西校尉任尚、從事中郎司馬鈞與羌戰, 大敗。時以轉輸疲弊, 百姓苦役。冬, 徵隲班師。, 還也。朝廷以太后故, 遣五官中郎將迎拜隲為大將軍。軍到河南, 使大鴻臚親迎, 中常侍齎牛酒郊勞, 王、主以下候望於道。旣至, 大會群臣, 賜束帛乘馬, 駟馬曰乘。寵靈顯赫, 光震都鄙。
時遭元二之災, 臣賢案:元二即元元也, 古書字當再讀者, 即於上字之下為小「二」字, 言此字當兩度言之。後人不曉, 遂讀為元二, 或同之陽九, 或附之百六, 良由不悟, 致斯乖舛。今岐州石鼓銘, 凡重言者皆為「二」字, 明驗也。人士荒飢, 死者相望, 盜賊群起, 四夷侵畔。隲等崇節儉, 罷力役, 推進天下賢士何熙、祋諷、, 姓也, 音丁外反, 又音丁活反。羊浸、李郃、陶敦等列於朝廷, 辟楊震、朱寵、陳禪置之幕府, 故天下復安。
四年, 母新野君寢病, 隲兄弟並上書求還侍養。太后以閶最少, 孝行尤著, 特聽之, 賜安車駟馬。及新野君薨, 隲等復乞身行服, 章連上, 太后許之。隲等旣還里弟, 並居冢次。閶至孝骨立, 有聞當時。及服闋, 詔喻隲還輔朝政, 更授前封。隲等叩頭固讓, 乃止, 於是並奉朝請, 位次在三公下, 特進、侯上。在特進及列侯之上。其有大議, 乃詣朝堂, 與公卿參謀。
元初二年, 弘卒。太后服齊衰, 帝絲麻, 並宿幸其弟。弘少治歐陽尚書, 歐陽生字和伯, 千乘人, 事伏生, 武帝時人。授帝禁中, 諸儒多歸附之。初疾病, 遺言悉以常服, 不得用錦衣玉匣。有司奏贈弘驃騎將軍, 位特進, 封西平侯。太后追思弘意, 不加贈位衣服, 但賜錢千萬, 布萬匹, 隲等復辭不受。詔大鴻臚持節, 即弘殯封子廣德為西平侯。將葬, 有司復奏發五營輕車騎士, 禮儀如霍光故事, 霍光薨, 宣帝遣太中大夫、侍御史持節護喪事, 中二千石修莫府冢, 上賜玉衣、梓宮、便房、黃腸題湊、轀輬車、黃屋左纛, 輕車材官五校士以送葬也。太后皆不聽, 但白蓋雙騎, 白蓋車也。門生輓送。後以帝師之重, 分西平之都鄉封廣德弟甫德為都鄉侯。四年, 又封京子黃門侍郎珍為陽安侯, 邑三千五百戶。
五年, 悝、閶相繼並卒, 皆遺言薄葬, 不受爵贈, 太后並從之。乃封悝子廣宗為葉侯, 閶子忠為西華侯。
自祖父禹敎訓子孫, 皆遵法度, 深戒竇氏, 章帝竇皇后, 竇勳女, 祖穆及叔父俱尚主。穆交通輕薄, 屬託郡縣, 干亂政化, 後並坐怨望謀不軌被誅, 故鄧氏深引為誡也。檢勑宗族, 闔門靜居。, 閉也。隲子侍中鳳, 甞與尚書郎張龕書, 屬郎中馬融宜在臺閣。又中郎將任尚甞遺鳳馬, 後尚坐斷盜軍粮, 檻車徵詣廷尉, 檻車謂以板四周為檻, 無所見。鳳懼事泄, 先自首於隲。隲畏太后, 遂髡妻及鳳以謝, 天下稱之。
建光元年, 太后崩, 未及大斂, 帝復申前命, 封隲為上蔡侯, 位特進。帝少號聦敏, 及長多不德, 而乳母王聖見太后久不歸政, 慮有廢置, 常與中黃門李閏候伺左右。及太后崩, 宮人先有受罰者, 懷怨恚, 因誣告悝、弘、閶先從尚書鄧訪取廢帝故事, 謀立平原王得。和帝長子平原王勝無嗣, 鄧太后立樂安王寵子得為平原王。帝聞, 追怒, 令有司奏悝等大逆無道, 遂廢西平侯廣德、葉侯廣宗、西華侯忠、陽安侯珍、都鄉侯甫德皆為庶人。隲以不與謀, 但免特進, 遣就國。宗族皆免官歸故郡, 沒入隲等貲財田宅, 徙鄧訪及家屬於遠郡。郡縣逼迫, 廣宗及忠皆自殺。又徙封隲為羅侯, , , 屬長沙國。隲與子鳳並不食而死。隲從弟河南尹豹、度遼將軍舞陽侯遵、將作大匠暢皆自殺, 唯廣德兄弟以母閻后戚屬得留京師。
大司農朱寵痛隲無罪遇禍, 乃肉袒輿櫬, , 親身棺也。上疏追訟隲曰:「伏惟和熹皇后聖善之德, 為漢文母。詩凱風曰:「母氏聖善。」文母, 文王之母大任也。言太后有聖智之善, 比於文母也。兄弟忠孝, 同心憂國, 宗廟有主, 王室是賴。殤帝崩, 太后與隲定立安帝, 故曰是賴。功成身退, 讓國遜位, 歷世外戚, 無與為比。當享積善履謙之祐, 易曰:「積善之家, 必有餘慶。」又曰:「鬼神害盈而福謙。」而橫為宮人單辭所陷。利口傾險, 反亂國家, 罪無申證, , 明白也。獄不訊鞠, , 問也。鞠, 窮也。遂令隲等罹此酷濫。一門七人並不以命, 七人謂隲從弟豹、遵、暢, 隲子鳳, 鳳從弟廣宗、忠也。屍骸流離, 怨魂不反, 逆天感人, 率土喪氣。宜収還冢次, 寵樹遺孤, 奉承血祀, 血祀謂祭廟殺牲取血以告神也。以謝亡靈。」寵知其言切, 自致廷尉, 詔免官歸田里。衆庶多為隲稱枉, 帝意頗悟, 乃譴讓州郡, 以逼迫廣宗等故也。還葬洛陽北芒舊塋, 公卿皆會喪, 莫不悲傷之。詔遣使者祠以中牢, 諸從昆弟皆歸京師。及順帝即位, 追感太后恩訓, 愍隲無辜, 乃詔宗正復故大將軍鄧隲宗親內外, 朝見皆如故事。除隲兄弟子及門從十二人悉為郎中, 擢朱寵為太尉, 錄尚書事。
寵字仲威, 京兆人, 初辟隲府, 稍遷潁川太守, 治理有聲。及拜太尉, 封安鄉侯, 甚加優禮。
廣德早卒。甫德更召徵為開封令。學傳父業。喪母, 遂不仕。
閶妻耿氏有節操, 痛鄧氏誅廢, 子忠早卒, 乃養河南尹豹子嗣為閶後。耿氏敎之書學, 遂以通博稱。永壽中, 與伏無忌、延篤著書東觀, 官至屯騎校尉。
禹曾孫香之女為桓帝后, 帝又紹封度遼將軍遵子萬世為南鄉侯, 拜河南尹。及后廢, 萬世下獄死, 其餘宗親皆復歸故郡。
鄧氏自中興後, 累世寵貴, 凡侯者二十九人, 公二人, 大將軍以下十三人, 中二千石十四人, 列校二十二人, 州牧、郡守四十八人, 其餘侍中、將、大夫、郎、謁者不可勝數, 東京莫與為比。
論曰:漢世外戚, 自東、西京十有餘族, 高帝呂后、昭帝上官后、宣帝霍后、成帝趙后、平帝王后、章帝竇后、和帝鄧后、安帝閻后、桓帝竇后、順帝梁后、靈帝何后等家, 或以貴盛驕奢, 或以攝位權重, 皆以盈極被誅也。非徒豪橫盈極, 自取災故, 必於貽釁後主, 以至顛敗者, 其數有可言焉。後主謂嗣君也。言外戚握權者, 當先帝時或容免禍, 必貽罪釁於嗣君, 以至傾覆。數猶理也, 其致敗之理可得言焉。何則?恩非己結, 而權已先之;言外戚之家, 承隆寵於先帝, 不結恩於後主, 故權勢先在其身也。情疏禮重, 而枉性圖之;, 謀也。其人旣居權要, 禮數不可不重, 故後主枉其本性與之圖謀政事, 非心所好也。來寵方授, 地旣害之;後來寵者, 方欲授之要職, 而先代權臣見居其地, 必須除舊方得授新, 是地旣害之也。隙開埶謝, 讒亦勝之。君臣有隙, 上下離心, 則權寵之人形勢漸謝, 於是讒人構會, 尋亦勝也。悲哉!隲、悝兄弟委遠時柄, 忠勞王室, 而終莫之免, 斯樂生所以泣而辭燕也!樂毅忠於燕昭王, 其子惠王立而疑樂毅, 樂毅懼而奔趙。趙王謂樂毅曰:「燕力竭於齊, 其主信讒, 國人不附, 其可圖乎?」毅伏而垂涕曰:「臣事昭王, 猶事大王也。臣若獲戾於它國, 沒身不忍謀趙徒隷, 況其後嗣乎!」事見古史考。
寇恂字子翼, 上谷昌平人也, 世為著姓。恂初為郡功曹, 太守耿況甚重之。
王莽敗, 更始立, 使使者徇郡國, 曰「先降者復爵位」。恂從耿況迎使者於界上, 況上印綬, 使者納之, 一宿無還意。恂勒兵入見使者, 就請之。使者不與, 曰:「天王使者, 功曹欲脅之邪?」恂曰:「非敢脅使君, 君者, 尊之稱也。竊傷計之不詳也。今天下初定, 國信未宣, 使君建節銜命以臨四方, 郡國莫不延頸傾耳, 望風歸命。今始至上谷而先墮大信, , 毀也。沮向化之心, 生離畔之隙, 將復何以號令它郡乎?且耿府君在上谷, 久為吏人所親, 今易之, 得賢則造次未安, 不賢則秖更生亂。為使君計, 莫若復之以安百姓。」使者不應, 恂叱左右以使者命召況。況至, 恂進取印綬帶況。使者不得已, 乃承制詔之, 況受而歸。
及王郎起, 遣將徇上谷, 急況發兵。恂與門下掾閔業共說況曰:「邯鄲拔起, , 卒也。難可信向。昔王莽時, 所難獨有劉伯升耳。今聞大司馬劉公, 伯升母弟, 尊賢下士, 士多歸之, 可攀附也。」況曰:「邯鄲方盛, 力不能獨拒, 如何?」恂對曰:「今上谷完實, 控弦萬騎, 舉大郡之資, 可以詳擇去就。恂請東約漁陽, 齊心合衆, 邯鄲不足圖也。」況然之, 乃遣恂到漁陽, 結謀彭寵。恂還, 至昌平, 襲擊邯鄲使者, 殺之, 奪其軍, 遂與況子弇等俱南及光武於廣阿。拜恂為偏將軍, 號承義侯, 從破群賊。數與鄧禹謀議, 禹竒之, 因奉牛酒共交歡。
光武南定河內, 而更始大司馬朱鮪等盛兵據洛陽。又并州未安, 光武難其守, 非其人不可, 故難之。問於鄧禹曰:「諸將誰可使守河內者?」禹曰:「昔高祖任蕭何於關中, 無復西顧之憂, 所以得專精山東, 終成大業。今河內帶河為固, 戶口殷實, 北通上黨, 南迫洛陽。寇恂文武備足, 有牧人御衆之才, 非此子莫可使也。」乃拜恂河內太守, 行大將軍事。光武謂恂曰:「河內完富, 吾將因是而起。昔高祖留蕭何鎮關中, 吾今委公以河內, 堅守轉運, 給足軍糧, 率厲士馬, 防遏它兵, 勿令北度而已。」光武於是復北征燕、代。恂移書屬縣, 講兵肄射, , 習也。伐淇園之竹, 前書音義曰「淇園, 衞之苑, 多竹篠」也。為矢百餘萬, 養馬二千匹, 收租四百萬斛, 轉以給軍。
朱鮪聞光武北而河內孤, 使討難將軍蘇茂、副將賈彊將兵三萬餘人, 度鞏河攻溫。鞏、溫並今洛州縣也。臨黃河, 故曰鞏河也。檄書至, 恂即勒軍馳出, 並移告屬縣, 發兵會於溫下。軍吏皆諫曰:「今洛陽兵度河, 前後不絕, 宜待衆軍畢集, 乃可出也。」恂曰:「溫, 郡之藩蔽, 失溫則郡不可守。」遂馳赴之。旦日合戰, 而偏將軍馮異遣救及諸縣兵適至, 士馬四集, 幡旗蔽野。恂乃令士卒乘城鼓噪, 大呼言曰:「劉公兵到!」蘇茂軍聞之, 陳動, 恂因奔擊, 大破之, 追至洛陽, 遂斬賈彊。茂兵自投河死者數千, 生獲萬餘人。恂與馮異過河而還。自是洛陽震恐, 城門晝閉。時光武傳聞朱鮪破河內, 有頃恂檄至, 大喜曰:「吾知寇子翼可任也!」諸將軍賀, 因上尊號, 於是即位。
時軍食急乏, 恂以輦車驪駕轉輸, 前書音義曰:「驪駕, 併駕也。輦車, 人挽行也。」前後不絕, 尚書升斗以稟百官。帝數策書勞問恂, 同門生茂陵董崇說恂曰:「上新即位, 四方未定, 而君侯以此時據大郡, 內得人心, 外破蘇茂, 威震鄰敵, 功名發聞, 此讒人側目怨禍之時也。昔蕭何守關中, 悟鮑生之言而高祖恱。漢王與項羽相距京、索, 蕭何留守關中, 上數使使勞苦何。鮑生謂何曰:「今君王暴衣露蓋, 數勞苦君者, 有疑君心。為君計者, 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。」何從其計, 高祖大恱。今君所將, 皆宗族昆弟也, 無乃當以前人為鏡戒。」恂然其言, 稱疾不視事。帝將攻洛陽, 先至河內, 恂求從軍。帝曰:「河內未可離也。」數固請, 不聽, 乃遣兄子寇張、姊子谷崇將突騎願為軍鋒。帝善之, 皆以為偏將軍。
建武二年, 恂坐繫考上書者免。是時潁川人嚴終、趙敦聚衆萬餘, 與密人賈期連兵為寇。恂免數月, 復拜潁川太守, 與破姦將軍侯進俱擊之。數月, 斬期首, 郡中悉平定。封恂雍奴侯, 邑萬戶。
執金吾賈復在汝南, 部將殺人於潁川, 部將謂軍部之下小將也。恂捕得繫獄。時尚草創, 軍營犯法率多相容, 恂乃戮之於市。復以為恥, 歎。還過潁川, 謂左右曰:「吾與寇恂並列將帥, 而今為其所陷, 大丈夫豈有懷侵怨而不決之者乎?今見恂, 必手劔之!」恂知其謀, 不欲與相見。谷崇曰:「崇, 將也, 得帶劔侍側。卒有變, 足以相當。」恂曰:「不然。昔藺相如不畏秦王而屈於廉頗者, 為國也。史記曰, 秦王與趙王飲於澠池, 秦王請趙王鼓瑟, 秦御史書曰「某年某月趙王為秦王鼓瑟」。藺相如前請秦王擊缶, 秦王怒, 不許。相如曰:「五步之內, 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!」秦王不懌, 為擊缶。相如顧趙御史書曰「某年某月秦王為趙王擊缶」。秦群臣曰:「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。」相如曰:「請以秦咸陽為趙王壽。」竟酒不能相加。旣罷歸國, 趙拜相如為上卿, 位在廉頗之上。頗曰:「我有攻城野戰之功, 相如徒以口舌為勞, 而位居我上, 我見必厚辱之。」相如出, 望見廉頗, 輒引車避之。舍人諫。相如曰:「夫以秦王, 相如能廷叱之, 何畏廉將軍哉!吾念強秦不敢加兵於趙者, 蓋以吾兩人也。今兩虎鬬, 必不俱全, 吾所以先公家之急而後私讎也。」區區之趙, 尚有此義, 吾安可以忘之乎?」乃勑屬縣盛供具, 儲酒醪, 說文曰:「醪, 兼汁滓酒。」執金吾軍入界, 一人皆兼二人之饌。, 具食也。恂乃出迎於道, 稱疾而還。賈復勒兵欲追之, 而吏士皆醉, 遂過去。恂遣谷崇以狀聞, 帝乃徵恂。恂至引見, 時復先在坐, 欲起相避。帝曰:「天下未定, 兩虎安得私鬬?今日朕分之。」分猶解也。於是並坐極歡, 遂共車同出, 結友而去。
恂歸潁川。東觀記曰:「郡中政理, 盜賊不入。」三年, 遣使者即拜為汝南太守, , 就也。又使驃騎將軍杜茂將兵助恂討盜賊。盜賊清靜, 郡中無事。恂素好學, 乃修鄉校, 敎生徒, 聘能為左氏春秋者, 親受學焉。七年, 代朱浮為執金吾。明年, 從車駕擊隗嚻, 而潁川盜賊群起, 帝乃引軍還, 謂恂曰:「潁川迫近京師, 當以時定。惟念獨卿能平之耳, 從九卿復出, 以憂國可知也。」恂對曰:「潁川剽輕, 聞陛下遠踰阻險, 有事隴、蜀, 故狂狡乘閒相詿誤耳。, 猾也。說文曰:「詿亦誤也。」音挂。如聞乘輿南向, 賊必惶怖歸死, 臣願執銳前驅。」即日車駕南征, 恂從至潁川, 盜賊悉降, 而竟不拜郡。百姓遮道曰:「願從陛下復借寇君一年。」恂前為潁川太守, 故曰復借也。乃留恂長社, 鎮撫吏人, 受納餘降。
, 隗嚻將安定高峻, 擁兵萬人, 據高平第一, 高平, , 屬安定郡。續漢志曰高平有第一城也。帝使待詔馬援招降峻, 由是河西道開。中郎將來歙承制拜峻通路將軍, 封關內侯, 後屬大司馬吳漢, 共圍嚻於冀。及漢軍退, 峻亡歸故營, 復助嚻拒隴阺。及嚻死, 峻據高平, 畏誅堅守。建威大將軍耿弇率太中大夫竇士、武威太守梁統等圍之, 一歲不拔。十年, 帝入關, 將自征之, 恂時從駕, 諫曰:「長安道里居中, 從洛陽至高平, 長安為中。應接近便, 安定、隴西必懷震懼, 此從容一處可以制四方也。今士馬疲倦, 方履險阻, 非萬乘之固, 前年潁川可為至戒。」帝不從。進軍及汧, , , 屬扶風, 故城在今隴州汧源縣南也。峻猶不下, 帝議遣使降之, 乃謂恂曰:「卿前止吾此舉, 今為吾行也。若峻不即降, 引耿弇等五營擊之。」恂奉璽書至第一, 峻遣軍師皇甫文出謁, 辭禮不屈。恂怒, 將誅文。諸將諫曰:「高峻精兵萬人, 率多彊弩, 西遮隴道, 連年不下。今欲降之而反戮其使, 無乃不可乎?」恂不應, 遂斬之。遣其副歸告峻曰:「軍師無禮, 已戮之矣。欲降, 急降;不欲, 固守。」峻惶恐, 即日開城門降。諸將皆賀, 因曰:「敢問殺其使而降其城, 何也?」恂曰:「皇甫文, 峻之腹心, 其所取計者也。今來, 辭意不屈, 必無降心。全之則文得其計, 殺之則峻亡其膽, 是以降耳。」諸將皆曰:「非所及也。」遂傳峻還洛陽。
恂經明行修, 名重朝廷, 所得秩奉厚施朋友、故人及從吏士。常曰:「吾因士大夫以致此, 其可獨享之乎!」時人歸其長者, 以為有宰相器。
十二年卒, 謚曰威侯。子損嗣。恂同產弟及兄子、姊子以軍功封列侯者凡八人, 終其身, 不傳於後。
初所與謀閔業者, 恂數為帝言其忠, 賜爵關內侯, 官至遼西太守。
十三年, 復封損庶兄壽為洨侯。, , 屬沛郡。洨音故交反。後徙封損扶柳侯。扶柳, , 屬信都郡, 故城在今冀州信都縣西也。損卒, 子釐嗣, 徙封商鄉侯。釐卒, 子襲嗣。
恂女孫為大將軍鄧隲夫人, 由是寇氏得志於永初間。安帝永初元年, 鄧太后臨朝, 故得志也。
恂曾孫榮。
論曰:傳稱「喜怒以類者鮮矣」。左傳曰, 晉范武子會將老, 召其子文子曰:「吾聞之, 喜怒以類者鮮矣, 而易者實多也。」夫喜而不比, 怒而思難者, 其唯君子乎!子曰:「伯夷、叔齊不念舊惡, 怨是用希。」論語孔子之言。於寇公而見之矣。
榮少知名, 桓帝時為侍中。性矜絜自貴, 於人少所與, , 黨與也。以此見害於權寵。而從兄子尚帝妹益陽長公主, 帝又聘其從孫女於後宮, 左右益惡之。延熹中, 遂陷以罪辟, 與宗族免歸故郡, 吏承望風旨, 持之浸急, 榮恐不免, 奔闕自訟。未至, 刺史張敬追劾榮以擅去邊, 有詔捕之。榮逃竄數年, 會赦令, 不得除, 積窮困, 乃自亡命中上書曰:, 從也。
  臣聞天地之於萬物也好生, 帝王之於萬人也慈愛。陛下統天理物, 為萬國覆, 作人父母, 先慈愛, 後威武, 先寬容, 後刑辟, 自生齒以上, 大戴禮曰「男子八月生齒, 女子七月生齒」也。咸蒙德澤。而臣兄弟獨以無辜為專權之臣所見批扺, 說文曰:「扺, 側擊也。」批音片兮反。扺音之氏反。青蠅之人所共搆會。青蠅, 詩小雅曰:「營營青蠅, 止于樊, 愷悌君子, 無信讒言。」青蠅能污白使黑, 污黑使白, 喻佞人變亂善惡。以臣婚姻王室, 謂臣將撫其背, 奪其位, 退其身, 受其埶。於是遂作飛章以被於臣, 欲使墜萬仞之阬, 踐必死之地, 令陛下忽慈母之仁, 發投杼之怒。史記曰, 昔曾參之處費, 魯人又有與曾參同姓名, 殺人。人告其母曰「曾參殺人」, 其母織自若也。又一人告之曰「曾參殺人」, 其母尚織自若也。又一人告之, 其母乃投杼下機, 踰牆而走。夫以曾參之賢, 其母猶生疑於三告。尚書背繩墨, 繩墨謂法律也。案空劾, 不復質确其過, 寘於嚴棘之下, , 正也。确, 實也。說文云, 确音胡角反, 此苦角反。嚴棘謂獄也, 易坎上六曰「繫用徽墨, 寘于叢棘」也。便奏正臣罪。司隷校尉馮羨佞邪承旨, 廢於王命, 驅逐臣等, 不得旋踵。臣奔走還郡, 沒齒無怨。臣誠恐卒為豺狼橫見噬食, 故冒死欲詣闕, 披肝膽, 布腹心。
  刺史張敬好為諂諛, 張設機網, 復令陛下興靁電之怒。司隷校尉應奉、河南尹何豹、洛陽令袁騰並驅爭先, 若赴仇敵, 罰及死沒, 髡剔墳墓, 但未掘壙出尸, 剖棺露胔耳。胔謂骨之尚有肉者也。月令曰:「掩骼埋胔。」音才賜反, 又在侈反。昔文王葬枯骨, 解見順紀也。公劉敦行葦, 世稱其仁。大雅行葦之詩曰:「敦彼行葦, 牛羊勿踐履。」言公劉之時, 仁及草木, 敦然道傍之葦, 牧牛羊者無使踐履折傷之, 況於人乎?故榮以自喻焉。今殘酷容媚之吏, 無折中處平之心, 不顧無辜之害, 而興虛誣之誹, 欲使嚴朝必加濫罰。是以不敢觸突天威, 而自竄山林, 以俟陛下發神聖之聽, 啟獨覩之明, 拒讒慝之謗, 絕邪巧之言, 救可濟之人, 援沒溺之命。不意滯怒不為春夏息, 春夏長養萬物, 故不宜怒矣。淹恚不為順時怠, 遂馳使郵驛, 布告遠近, 嚴文剋剝, 痛於霜雪, 張羅海內, 設罝萬里, 逐臣者窮人迹, 追臣者極車軌, 雖楚購伍員, 史記曰, 楚人伍奢為平王太子建太傅, 費無忌譖殺奢。奢子員字子胥, 奔吳, 楚購之, 得伍員者賜粟五萬石, 爵執圭。漢求季布, 季布為項羽將, 數窘漢王。項羽滅, 高祖購求布千金, 敢舍匿, 罪三族。無以過也。
  臣遇罰以來, 三赦再贖, 無驗之罪, 無驗謂無罪狀可案驗也。足以蠲除。而陛下疾臣愈深, 有司咎臣甫力, , 始也。力, 甚也。止則見埽滅, 行則為亡虜, 苟生則為窮人, 極死則為冤鬼, 天廣而無以自覆, 地厚而無以自載, 蹈陸土而有沈淪之憂, 遠巖牆而有鎮壓之患。精誠足以感於陛下, 而哲王未肯悟。如臣犯元惡大憝, , 惡也。主言元惡之人, 大為人之所惡也。足以陳於原野, 備刀鋸, , 刖刑也。國語曰, 刑有五, 大者陳諸原野矣。陛下當班布臣之所坐, 以解衆論之疑。臣思入國門, 坐於胏石之上, 使三槐九棘平臣之罪。周禮秋官云:「左九棘, 孤卿大夫位焉;右九棘, 公侯伯子男位焉;面三槐, 三公位焉。左嘉石, 平罷人;右胏石, 達窮人。」而閶闔九重, 閶闔, 天門也。陷穽步設, , 阬穽也。舉趾觸罘罝, 說文曰:「罘, 兔網也。」罝亦兔網也, 音浮嗟。動行絓羅網, 無綠至萬乘之前, 永無見信之期矣。
  國君不可讎匹夫, 讎之則一國盡懼。左傳曰, 晉侯之豎頭須曰「國君而讎匹夫, 懼者甚衆」也。臣奔走以來, 三離寒暑, , 歷。陰陽易位, 當煖反寒, 春常凄風, 凄風, 寒風也。左傳曰:「春無凄風。」夏降霜雹, 月令:「仲夏行冬令, 則雹凍傷穀。」又連年大風, 折拔樹木。風為號令, 前書翼奉曰:「凡風者, 天之號令, 所以譴告人也。」春夏布德, 月令, , 天子布德行惠, 發倉廩, 振窮乏;夏, 行封, 慶賜, 無不欣恱也。議獄緩死之時。易中孚象曰「君子以議獄緩死」也。願陛下思帝堯五敎在寬之德, 企成湯避遠讒夫之誡, 劉向說苑曰:「湯大旱七年, 使持鼎祀山川, 祝曰:『政不節邪?包苴行邪?讒夫昌邪?宮室營邪?女謁盛邪?使人疾邪?何不雨之極也!』」以寧風旱, 以弭災兵。臣聞勇者不逃死, 智者不重困, 重猶惜也。固不為明朝惜垂盡之命, 願赴湘、沅之波, 從屈原之悲, 史記曰, 屈原事楚懷王, 王受讒, 流屈原於江南。屈原憂愁悲思, 遂投湘、沅而死。沈江湖之流, 弔子胥之哀。史記曰, 伍子胥為吳行人, 被宰噽所譖, 吳王賜屬鏤之劔以死。王取其尸, 盛以鴟夷, 浮之於江中矣。臣功臣苗緒, 生長王國, 懼獨含恨以葬江魚之腹, 屈原曰「寧赴湘流, 葬江魚之腹」也。無以自別於世, 不勝狐死首丘之情, 營魂識路之懷。禮檀弓曰:「古人有言, 狐死正首丘, 仁也。」楚詞曰:「願徑逝而未得, 魂識路之焭焭。」老子曰「載營魄」, 猶營魂也。犯冒王怒, 觸突帝禁, 伏於兩觀, 兩觀, 闕也。孔子攝司寇, 誅少正卯於兩觀之下。陳訴毒痛, 然後登金鑊, 入沸湯, 糜爛於熾爨之下, 九死而未悔。楚詞曰「雖九死猶未悔」也。
  悲夫, 久生亦復何聊!蓋忠臣殺身以解君怒, 孝子殞命以寧親怨, 故大舜不避塗廩浚井之難, , 倉也。浚, 深也。史記曰, 舜父瞽叟常欲殺舜, 使舜塗廩, 從下焚廩, 舜乃以兩笠自扞而下。後又使穿井, 舜為匿空旁出。舜旣入深, 父乃與象共下土實之, 舜從旁空出去。申生不辭姬氏讒邪之謗。申生, 晉獻公太子。獻公用驪姬之讒而殺申生, 事見左氏傳也。臣敢忘斯議, 不自斃以解明朝之忿哉!乞以身塞重責。願陛下匄兄弟死命, , 乞也, 音蓋。使臣一門頗有遺類, 以崇陛下寬饒之惠。先死陳情, 臨章涕泣, 泣血漣如。易曰:「乘馬班如, 泣血漣如。」言居不獲安, 行無所適, 窮困闉戹, 無所委仰者。
帝省章愈怒, 遂誅榮。寇氏由是衰廢。
贊曰:元侯淵謨, 乃作司徒。明啟帝略, 肇定秦都。勳成智隱, 靜其如愚。論語孔子曰「吾與回言終日, 不違如愚」也。子翼守溫, 蕭公是埒, , 等也。係兵轉食, 以集鴻烈。誅文屈賈。有剛有折。誅皇甫文, 屈於賈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