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十八 ‧ 宦者列傳第六十八

卷七十八 ‧ 宦者列傳第六十八

鄭衆 蔡倫 孫程 曹騰 單超 侯覽 曹節 呂強 張讓
易曰:「天垂象, 聖人則之。」易繫辭之文也。宦者四星, 在皇位之側, 故周禮置官, 亦備其數。閽者守中門之禁, 周禮曰:「閽人掌守王宮中門之禁。」鄭玄注云:「中門, 於外內為中也。閽即刖足者。」寺人掌女宮之戒。周禮曰:「寺人掌王宮之內人及女宮之戒命」也。又云「王之正內者五人」。周禮曰:「寺人掌王之正內五人。」注云:「正內, 路寑也。」月令:「仲冬, 命閹尹審門閭, 謹房室。」鄭玄注月令云:「奄尹, 主領奄豎之官者也。於周禮則為內宰, 掌理王之內政、宮令, 誡出入開閉之屬也。」詩之小雅, 亦有巷伯刺讒之篇。毛詩序曰:「巷伯, 刺幽王也。寺人傷於讒, 而作是詩也。」毛萇注云:「巷伯, 內之小臣也。」然宦人之在王朝者, 其來舊矣。將以其體非全氣, 情志專良, 通關中人, , 涉也。中人, 內人也。易以役養乎?然而後世因之, 才任稍廣。其能者, 則勃貂、管蘇有功於楚、晉, 勃貂即寺人披也。一名勃鞮, 字伯楚。左傳曰, 呂、郤畏偪, 將焚公宮, 殺晉文公。寺人披見公, 以難告, 遂殺呂、郤。新序曰:「楚恭王有疾, 告諸大夫曰:『管蘇犯我以義, 違我以禮, 與處不安, 不見不思, 然而有得焉, 吾死之後, 爵之於朝』」也。景監、繆賢著庸於秦、趙。史記曰, 商君入秦, 因孝公寵臣景監以求見。又曰, 藺相如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, 趙求人使報秦者, 未得, 繆賢曰:「臣舍人藺相如可使也。」著庸謂薦鞅及相如也。及其敝也, 則豎刁亂齊, 伊戾禍宋。左傳曰, 齊桓公卒, 易牙入, 與寺人貂因內寵以殺群吏而立公子無虧, 孝公奔宋。杜預注曰:「寺人即閹官。」「刁」即「貂」也, 音彫。又曰, 楚客聘于晉, 過宋, 太子知之, 請野享之, 公使往。寺人伊戾請從之。至則坎用牲, 加書徵之, 而騁告公曰:「太子將為亂。」公使視之, 則信有焉。太子死, 公徐聞其無罪, 乃亨伊戾也。
漢興, 仍襲秦制, 置中常侍官。然亦引用士人, 以參其選, 皆銀璫左貂, 給事殿省。及高后稱制, 乃以張卿為大謁者, 出入卧內, 受宣詔命。前書曰, 齊人田生求事呂后所幸大謁者張釋卿。音義曰:「奄人也。」仲長統昌言曰:「宦豎傅近房卧之內, 交錯婦人之閒。」文帝時, 有趙談、北宮伯子, 頗見親倖。至於孝武, 亦愛李延年。前書曰, 孝文時宦者則趙談、北宮伯子, 孝武時宦者李延年也。帝數宴後庭, 或潛游離館, 故請奏機事, 多以宦人主之。至元帝之世, 史游為黃門令, 勤心納忠, 有所補益。前書曰, 急就一篇, 元帝黃門令史游作。董巴輿服志曰「禁門曰黃闥, 中人主之, 故曰黃門」也。其後弘恭、石顯以佞險自進, 卒有蕭、周之禍, 損穢帝德焉。前書曰, 前將軍蕭望之及光祿大夫周堪建白, 以為宜罷中常侍官, 應古不近刑人, 由是大與石顯忤, 後皆害焉。望之自殺, 堪廢錮不得復進用也。
中興之初, 宦官悉用閹人, 不復雜調它士。至永平中, 始置員數, 中常侍四人, 小黃門十人。和帝即祚幼弱, 而竇憲兄弟專緫權威, 內外臣僚莫由親接, 所與居者唯閹宦而已。故鄭衆得專謀禁中, 終除大憝, , 惡也, 音大對反。謂誅竇憲也。遂享分土之封, 超登宮卿之位。宮卿謂為大長秋也。於是中官始盛焉。
自明帝以後, 迄乎延平, 委用漸大, 而其員稍增, 中常侍至有十人, 小黃門二十人, 改以金璫右貂, 兼領卿署之職。鄧后以女主臨政, 而萬機殷遠, 朝臣國議, 無由參斷帷幄, 稱制下令, 不出房闈之閒, 爾雅曰「宮中之門謂之闈」也。不得不委用刑人, 寄之國命。手握王爵, 口含天憲, 非復掖廷永巷之職, 閨牖房闥之任也。永巷及掖廷, 並署名也。爾雅曰:「小閨謂之闥。」其後孫程定立順之功, 曹騰參建桓之策, 續以五侯合謀, 梁冀受鉞, 迹因公正, 恩固主心, 故中外服從, 上下屏氣。或稱伊、霍之勳, 無謝於往載;或謂良、平之畫, 復興於當今。雖時有忠公, 而竟見排斥。謂皇甫嵩、蔡雍等並被排也。舉動回山海, 呼吸變霜露。阿旨曲求, 則光寵三族;父族、母族、妻族也。直情忤意, 則參夷五宗。, 滅也。參夷, 夷三族也。五宗, 五服內親故也。漢之綱紀大亂矣。
若夫高冠長劔, 紆朱懷金者, 布滿宮闈;楚辭曰:「高余冠之岌岌。」又曰:「撫長劔兮玉珥。」楊雄法言曰:「或問使我紆朱懷金, 其樂不可量也。」李軌注曰:「朱, 朱紱也。金, 金印也。」苴茅分虎, 南面臣人者, 蓋以十數。封諸侯各以其方色土, 苴以白茅, 而分銅虎符也。府署第館, 棊列於都鄙;棊列, 如棊之布列。史記曰:「往往棊置。」子弟支附, 過半於州國。南金、和寶、冰紈、霧縠之積, 盈仞珍臧;詩頌曰:「大路南金。」鄭玄注云:「荊、楊之州, 貢金三品。」和謂卞和也。嬙媛、侍兒、歌童、舞女之玩, 充備綺室。左傳曰:「夫差宿有妃嬙嬪御焉。」。杜預注曰:「妃嬙, 貴者。」嬙音牆。前書曰:「初, 爰盎為吳相時, 從史盜私盎侍兒。」昌言曰:「為音樂則歌兒舞女, 千曹而迭起。」左傳晏子曰:「高臺深池, 撞鍾舞女。」綺室, 室之綺麗者。狗馬飾雕文, 土木被緹繡。前書東方朔曰:「土木衣綺繡, 狗馬被繢𦋺。」緹, 厚繒也。皆剝割萌黎, 競恣奢欲。構害明賢, 專樹黨類。其有更相援引, 希附權彊者, 皆腐身熏子, 以自衒達。前書曰:「史遷熏胥以刑。」韋昭曰:「古者腐刑必熏合之。」同敝相濟, 故其徒有繁, 敗國蠹政之事, 不可單書。, 盡也。所以海內嗟毒, 志士窮棲, 寇劇緣閒, 搖亂區夏。寇盜劇賊緣閒隙而起也。雖忠良懷憤, 時或奮發, 而言出禍從, 旋見孥戮。因復大考鉤黨, 轉相誣染。鉤黨謂李膺、杜密等。凡稱善士, 莫不離被災毒。竇武、何進, 位崇戚近, 乘九服之嚻怨, 協群英之埶力, 九服已見上。群英謂劉猛、朱㝢之屬, 見竇武傳。而以疑留不斷, 至於殄敗。斯亦運之極乎!雖袁紹龔行, 芟夷無餘, 然以暴易亂, 亦何云及!尚書曰:「龔行天罰。」左傳曰:「芟夷蘊崇之。」史記曰「以暴易亂兮, 不知其非」也。自曹騰說梁冀, 竟立昏弱。謂立桓帝也。魏武因之, 遂遷龜鼎。龜鼎, 國之守器, 以諭帝位也。尚書曰:「寧王遺我大寶龜。」左傳曰「鼎遷于商」也。所謂「君以此始, 必以此終」, 信乎其然矣!此謂宦官也。言漢家初寵用宦官, 其後終為宦官所滅。左傳楚屈蕩曰「君以此始, 必以此終」也。
鄭衆字季產, 南陽犨人也。為人謹敏有心幾。永平中, 初給事太子家。肅宗即位, 拜小黃門, 遷中常侍。和帝初, 加位鉤盾令。
時竇太后秉政, 后兄大將軍憲等並竊威權, 朝臣上下莫不附之, 而衆獨一心王室, 不事豪黨, 帝親信焉。及憲兄弟圖作不軌, 衆遂首謀誅之, 以功遷大長秋。策勳班賞, 每辭多受少, 由是常與議事。與音預。中官用權, 自衆始焉。
十四年, 帝念衆功美, 封為鄛鄉侯, 食邑千五百戶。鄛音士交反。說文曰:「南陽棘陽縣有鄛鄉。」永初元年, 和熹皇后益封三百戶。
元初元年卒, 養子閎嗣。閎卒, 子安嗣。後國絕。桓帝延熹二年, 紹封衆曾孫石讎為關內侯。
蔡倫字敬仲, 桂陽人也。以永平末始給事宮掖, 建初中, 為小黃門。及和帝即位, 轉中常侍, 豫參帷幄。
倫有才學, 盡心敦慎, 數犯嚴顏, 匡弼得失。每至休沐, 輒閉門絕賔, 暴體田野。後加位尚方令。永元九年, 監作祕劔及諸器械, 莫不精工堅密, 為後世法。
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, 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。縑貴而簡重, 並不便於人。倫乃造意, 用樹膚、麻頭及敝布、魚網以為紙。元興元年奏上之, 帝善其能, 自是莫不從用焉, 故天下咸稱「蔡侯紙」。湘州記曰:「耒陽縣北有漢黃門蔡倫宅, 宅西有一石臼, 云是倫舂紙臼也。」
元初元年, 鄧太后以倫久宿衞, 封為龍亭侯, 龍亭, , 故城在今洋州興埶縣東, 明月池在其側。邑三百戶。後為長樂太僕。四年, 帝以經傳之文多不正定, 乃選通儒謁者劉珍及博士良史詣東觀, 各讎校漢家法, 令倫監典其事。
倫初受竇后諷旨, 誣陷安帝祖母宋貴人。及太后崩, 安帝始親萬機, 勑使自致廷尉。倫恥受辱, 乃沐浴整衣冠, 飲藥而死。國除。
孫程字稚卿, 涿郡新城人也。東觀記曰:「北新城人, 衞康叔之胄孫林父之後。」東觀自此已下十九人, 與程同功者皆敘其所承本系。蓋當時史官懼程等威權, 故曲為文飾。安帝時, 為中黃門, 給事長樂宮。
時鄧太后臨朝, 帝不親政事。小黃門李閏與帝乳母王聖常共譖太后兄執金吾悝等, 言欲廢帝, 立平原王翼, 帝每忿懼。及太后崩, 遂誅鄧氏而廢平原王, 封閏雍鄉侯;又小黃門江京以讒諂進, 初迎帝於邸, 以功封都鄉侯, 食邑各三百戶。閏、京並遷中常侍, 江京兼大長秋, 與中常侍樊豐、黃門令劉安、鉤盾令陳達及王聖、聖女伯榮扇動內外, 競為侈虐。又帝舅大將軍耿寶、皇后兄大鴻臚閻顯更相阿黨, 遂枉殺太尉楊震, 廢皇太子為濟陰王。
明年帝崩, 立北鄉侯為天子。顯等遂專朝爭權, 乃諷有司奏誅樊豐, 廢耿寶、王聖, 及黨與皆見死徙。
十月, 北鄉侯病篤。程謂濟陰王謁者長興渠曰:興姓, 渠名。「王以嫡統, 本無失德, 先帝用讒, 遂至廢黜。若北鄉疾不起, 共斷江京、閻顯, 事乃可成。」渠等然之。又中黃門南陽王康, 先為太子府史, 自太子之廢, 常懷歎憤。又長樂太官丞京兆王國, 並附同於程。至二十七日, 北鄉侯薨。閰顯白太后, 徵諸王子簡為帝嗣。未及至。十一月二日, 程遂與王康等十八人聚謀於西鍾下, 𢧵單衣為誓。四日夜, 程等共會崇德殿上, 因入章臺門。時江京、劉安及李閏、陳達等俱坐省門下, 程與王康共就斬京、安、達, 以李閏權埶積為省內所服, 欲引為主, 因舉刃脅閏曰:「今當立濟陰王, 無得搖動。」閏曰:「諾。」於是扶閏起, 俱於西鍾下迎濟陰王立之, 是為順帝。召尚書令、僕射以下, 從輦幸南宮雲臺, 程等留守省門, 遮扞內外。
閻顯時在禁中, 憂迫不知所為, 小黃門樊登勸顯發兵, 以太后詔召越騎校尉馮詩、虎賁中郎將閻崇, 屯朔平門, 以禦程等。誘詩入省, 太后使授之印, 曰:「能得濟陰王者封萬戶侯, 得李閏者五千戶侯。」顯以詩所將衆少, 使與登迎吏士于左掖門外。詩因格殺登, 歸營屯守。顯弟衞尉景遽從省中還外府, 收兵至盛德門。程傳召諸尚書使收景。尚書郭鎮時卧病, 聞之, 即率直宿羽林出南止車門, 逢景從吏士, 拔白刃, 呼曰:「無干兵。」鎮即下車, 持節詔之。景曰:「何等詔?」因斫鎮, 不中。鎮引劔擊景墯車, 左右以戟叉其匈, 遂禽之, 送廷尉獄, 即夜死。旦日, 令侍御史收顯等送獄, 於是遂定。下詔曰:「夫表功錄善, 古今之通義也。故中常侍長樂太僕江京、黃門令劉安、鉤盾令陳達與故車騎將軍閻顯兄弟謀議惡逆, 傾亂天下。中黃門孫程、王康、長樂太官丞王國、中黃門黃龍、彭愷、孟叔、李建、王成、張賢、史汎、馬國、王道、李元、楊佗、佗音駝。陳予、趙封、李剛、魏猛、苗光等, 東觀記曰「程賦棗脯, 又分與光, 曰:『以為信, 今暮其當著矣。』漏盡, 光為尚席直事通燈, 解劔置外, 持燈入章臺門, 程等適入。光走出門, 欲取劔, 王康呼還, 光不應。光得劔, 欲還入, 門已閉, 光便守宜秋門, 會李閏來, 出光, 因與俱迎濟陰王幸南宮雲臺。詔書錄功臣, 令康疏名, 康詐疏光入章臺門。光謂康曰:『緩急有問者當相證也。』詔書封光東阿侯, 食邑四千戶, 未受符策, 光心不自安, 詣黃門令自告。有司奏康、光欺詐主上, 詔書勿問, 遂封東阿侯, 邑千戶」也。懷忠憤發, 勠力恊謀, 遂埽滅元惡, 以定王室。詩不云乎:『無言不讎, 無德不報。』詩大雅也。程為謀首, 康、國恊同。其封程為浮陽侯, 食邑萬戶;康為華容侯, 國為酈侯, 各九千戶;黃龍為湘南侯, 五千戶;彭愷為西平昌侯, 西平昌, 諸縣, 屬平原郡。孟叔為中廬侯, 中廬, , 屬南郡。李建為復陽侯, 各四千二百戶;王成為廣宗侯, 張賢為祝阿侯, 史汎為臨沮侯, 臨沮, , 屬南郡。馬國為廣平侯, 王道為范縣侯, 李元為襃信侯, 楊佗為山都侯, 襃信、山都並屬南陽郡也。陳予為下儁侯, 下儁, , 長沙郡, 音似兖反。趙封為析縣侯, 李剛為枝江侯, 各四千戶;魏猛為夷陵侯, 二千戶;苗光為東阿侯, 千戶。」是為十九侯。加賜車馬金銀錢帛各有差。李閏以先不豫謀, 故不封。遂擢拜程騎都尉。
永建元年, 程與張賢、孟叔、馬國等為司隷校尉虞詡訟罪, 懷表上殿, 呵叱左右。帝怒, 遂免程官, 因悉遣十九侯就國, 後徙封程為宜城侯。程旣到國, 怨恨恚懟, , 怨也, 音直季反。封還印綬、符策, 亡歸京師, 續漢書曰:「程到宜城, 怨恨恚懟, 刻瓦為印, 封還印綬。」往來山中。詔書追求, 復故爵土, 賜車馬衣物, 遣還國。
三年, 帝念程等功勳, 悉徵還京師。程與王道、李元皆拜騎都尉, 餘悉奉朝請。陽嘉元年, 程病甚, 即拜奉車都尉, 位特進。及卒, 使五官中郎將追贈車騎將軍印綬, 賜謚剛侯。侍御史持節監護喪事, 乘輿幸北部尉傳, 北部尉之傳舍也。傳音陟戀反。瞻望車騎。
程臨終, 遺言上書, 以國傳弟美。帝許之, 而分程半, 封程養子壽為浮陽侯。後詔書錄微功, 封興渠為高望亭侯。四年, 詔宦官養子悉聽得為後, 襲封爵, 定著乎令。
王康、王國、彭愷、王成、趙封、魏猛六人皆早卒。黃龍、楊佗、孟叔、李建、張賢、史汎、王道、李元、李剛九人與阿母山陽君宋娥更相貨賂, 求高官增邑, 又誣罔中常侍曹騰、孟賁等。永和二年, 發覺, 並遣就國, 減租四分之一。宋娥奪爵歸田舍。唯馬國、陳予、苗光保全封邑。
, 帝見廢, 監太子家小黃門籍建、傅高梵、長秋長趙熹、丞良賀、藥長夏珍皆以無過獲罪, 建等坐徙朔方。及帝即位, 並擢為中常侍。梵坐臧罪, 減死一等。建後封東鄉侯, 三百戶。
賀清儉退厚, 謙退而厚重也。位至大長秋。陽嘉中, 詔九卿舉武猛, 賀獨無所薦。帝引問其故, 對曰:「臣生自草茅, 長於宮掖, 旣無知人之明, 又未甞交知士類。昔衞鞅因景監以見, 有識知其不終。史記趙良謂商君曰:「君之見秦王也, 因嬖人景監, 非所以為名也。」商君竟為秦惠所車裂也。今得臣舉者, 匪榮伊辱。」固辭之。及卒, 帝思賀忠, 封其養子為都鄉侯, 三百戶。
曹騰字季興, 沛國譙人也。安帝時, 除黃門從官。順帝在東宮, 鄧太后以騰年少謹厚, 使侍皇太子書, 特見親愛。及帝即位, 騰為小黃門, 遷中常侍。桓帝得立, 騰與長樂太僕州輔等七人, 以定策功, 皆封亭侯, 騰為費亭侯, 遷大長秋, 加位特進。
騰用事省闥三十餘年, 奉事四帝, 未甞有過。其所進達, 皆海內名人, 陳留虞放、邊韶、南陽延固、張溫、弘農張奐、潁川堂谿典等。時蜀郡太守因計吏賂遺於騰, 益州刺史种暠於斜谷關搜得其書, 上奏太守, 并以劾騰, 請下廷尉案罪。帝曰:「書自外來, 非騰之過。」遂寢暠奏。騰不為纖介, 常稱暠為能吏, 時人嗟美之。
騰卒, 養子嵩嗣。种暠後為司徒, 告賔客曰:「今身為公, 乃曹常侍力焉。」
嵩靈帝時貨賂中官及輸西園錢一億萬, 故位至太尉。嵩具袁紹傳。及子操起兵, 不肯相隨, 乃與少子疾避亂琅邪, 為徐州刺史陶謙所殺。
單超, 河南人;徐璜, 下邳良城人;具瑗, 魏郡元城人;左悺, 河南平陰人;悺音工奐反, 又音綰。唐衡, 潁川郾人也。桓帝初, 超、璜、瑗為中常侍, 悺、衡為小黃門史。
, 梁冀兩妹為順桓二帝皇后, 冀代父商為大將軍, 再世權戚, 威振天下。冀自誅太尉李固、杜喬等, 驕橫益甚, 皇后乘埶忌恣, 多所鴆毒, 上下鉗口, 周書曰:「賢智鉗口。」謂不言也。拑與鉗古字通, 音其炎反。莫有言者。帝逼畏久, 恒懷不平, 恐言泄, 不敢謀之。延熹二年, 皇后崩, 帝因如廁, 獨呼衡問:「左右與外舍不相得者皆誰乎?」外舍謂皇后家也。衡對曰:「單超、左悺前詣河南尹不疑, 禮敬小簡, 不疑收其兄弟送洛陽獄, 二人詣門謝, 乃得解。徐璜、具瑗常私忿疾外舍放橫, 口不敢道。」於是帝呼超、悺入室, 謂曰:「梁將軍兄弟專固國朝, 迫脅外內, 公卿以下從其風旨。今欲誅之, 於常侍意何如?」超等對曰:「誠國姦賊, 當誅日久。臣等弱劣, 未知聖意何如耳。」帝曰:「審然者, 常侍密圖之。」對曰:「圖之不難, 但恐陛下復中狐疑。」中音丁仲反。帝曰:「姦臣脅國, 當伏其罪, 何疑乎!」於是更召璜、瑗等五人, 遂定其議, 帝齧超臂出血為盟。於是詔收冀及宗親黨與悉誅之。悺、衡遷中常侍, 封超新豐侯, 二萬戶, 璜武原侯, 瑗東武陽侯, 各萬五千戶, 賜錢各千五百萬;悺上蔡侯, 衡汝陽侯, 各萬三千戶, 賜錢各千三百萬。五人同日封, 故世謂之「五侯」。又封小黃門劉普、趙忠等八人為鄉侯。自是權歸宦官, 朝廷日亂矣。
超病, 帝遣使者就拜車騎將軍。明年薨, 賜東園祕器, 棺中玉具, 贈侯、將軍印綬, 使者理喪。及葬, 發五營騎士, 侍御史護喪, 將作大匠起冢塋。
其後四侯轉橫, 天下為之語曰:「左回天, 具獨坐, 獨坐言驕貴無偶也。徐卧虎, 唐兩墯。」兩墯謂隨意所為不定也。今人謂持兩端而任意為兩墯。諸本「兩」或作「雨」也。皆競起弟宅, 樓觀壯麗, 窮極伎巧。金銀𦋺, , 以毛羽為飾, 音如志反。施於犬馬。多取良人美女以為姬妾, 皆珍飾華侈, 擬則宮人。其僕從皆乘牛車而從列騎。又養其疏屬, 或乞嗣異姓, 或買蒼頭為子, 並以傳國襲封。兄弟姻戚皆宰州臨郡, 辜較百姓, 與盜賊無異。
超弟安為河東太守, 弟子匡為濟陰太守, 璜弟盛為河內太守, 悺弟敏為陳留太守, 瑗兄恭為沛相, 皆為所在蠹害。
璜兄子宣為下邳令, 暴虐尤甚。先是求故汝南太守下邳李暠女不能得, 及到縣, 遂將吏卒至暠家, 載其女歸, 戲射殺之, 埋著寺內。時下邳縣屬東海, 汝南黃浮為東海相, 有告言宣者, 浮乃收宣家屬, 無少長悉考之。掾史以下固諫爭。浮曰:「徐宣國賊, 今日殺之, 明日坐死, 足以瞑目矣。」即案宣罪棄市, 暴其尸以示百姓, 郡中震慄。璜於是訴怨於帝, 帝大怒, 浮坐髡鉗, 輸作右校。五侯宗族賔客虐徧天下, 民不堪命, 起為寇賊。七年, 衡卒, 亦贈車騎將軍, 如超故事。璜卒, 賻贈錢布, 賜冢塋地。
明年, 司隷校尉韓演因奏悺罪惡, 及其兄太僕南鄉侯稱請託州郡, 聚斂為姦, 賔客放縱, 侵犯吏民。悺、稱皆自殺。演又奏瑗兄沛相恭臧罪, 徵詣廷尉。瑗詣獄謝, 上還東武侯印綬, 詔貶為都鄉侯, 卒於家。超及璜、衡襲封者, 並降為鄉侯, 租入歲皆三百萬, 子弟分封者, 悉奪爵土。劉普等貶為關內侯。
侯覽者, 山陽防東人。桓帝初為中常侍, 以佞猾進, 倚埶貪放, 受納貨遺以巨萬計。延熹中, 連歲征伐, 府帑空虛, 乃假百官奉祿, 王侯租稅。覽亦上縑五千匹, 賜爵關內侯。又託以與議誅梁冀功, 進封高鄉侯。
小黃門段珪家在濟陰, 與覽並立田業, 近濟北界, 僕從賔客侵犯百姓, 劫掠行旅。濟北相滕延一切收捕, 殺數十人, 陳尸路衢。覽、珪大怨, 以事訴帝, 延坐多殺無辜, 徵詣廷尉, 免。延字伯行, 北海人, 後為京兆尹, 有理名, 世稱為長者。
覽等得此愈放縱。覽兄參為益州刺史, 民有豐富者, 輒誣以大逆, 皆誅滅之, 沒入財物, 前後累億計。太尉楊秉奏參, 檻車徵, 於道自殺。京兆尹袁逢於旅舍閱參車三百餘兩, 皆金銀錦帛珍玩, 不可勝數。覽坐免, 旋復復官。, 上音房又反。
建寧二年, 喪母還家, 大起塋冢。督郵張儉因舉奏覽貪侈奢縱, 前後請奪人宅三百八十一所, 田百一十八頃。起立第宅十有六區, 皆有高樓池苑, 堂閣相望, 飾以綺畫丹漆之屬, 制度重深, 僭類宮省。又豫作壽冢, 生而自為冢, 為壽冢。石椁雙闕, 高廡百尺, , 廊下周屋也。破人居室, 發掘墳墓。虜奪良人, 妻略婦子, 及諸罪釁, 請誅之。而覽伺候遮𢧵, 章竟不上。儉遂破覽冢宅, 藉沒資財, 具言罪狀。又奏覽母生時交通賔客, 干亂郡國。復不得御。, 進也。覽遂誣儉為鉤黨, 及故長樂少府李膺、太僕杜密等, 皆夷滅之。遂代曹節領長樂太僕。
熹平元年, 有司舉奏覽專權驕奢, 策收印綬, 自殺。阿黨者皆免。
曹節字漢豐, 南陽新野人也。其本魏郡人, 世吏二千石。順帝初, 以西園騎遷小黃門。桓帝時, 遷中常侍, 奉車都尉。建寧元年, 持節將中黃門虎賁羽林千人, 北迎靈帝, 陪乘入宮。及即位, 以定策封長安鄉侯, 六百戶。
時竇太后臨朝, 后父大將軍武與太傅陳蕃謀誅中官, 節與長樂五官史朱瑀、從官史共普、共音恭。張亮、中黃門王尊、長樂謁者騰是等十七人, 共矯詔以長樂食監王甫為黃門令, 將兵誅武、蕃等, 事已具蕃、武傳。節遷長樂衞尉, 封育陽侯, 增邑三千戶;甫遷中常侍, 黃門令如故;瑀封都鄉侯, 千五百戶;普、亮等五人各三百戶;餘十一人皆為關內侯, 歲食租二千斛。
先是瑀等陰於明堂中禱皇天曰:「竇氏無道, 請皇天輔皇帝誅之, 令事必成, 天下得寧。」旣誅武等, 詔令太官給塞具, , 報祠也, 音蘇代反。字當為「賽」, 通也。賜瑀錢五千萬, 餘各有差, 後更封華容侯。二年, 節病困, 詔拜為車騎將軍。有頃疾瘳, 上印綬, , 復為中常侍, 位特進, 秩中二千石, 尋轉大長秋。
熹平元年, 竇太后崩, 有何人書朱雀闕, 何人, 不知何人也。言「天下大亂, 曹節、王甫幽殺太后, 常侍侯覽多殺黨人, 公卿皆尸祿, 無有忠言者。」於是詔司隷校尉劉猛逐捕, 十日一會。猛以誹書言直, 不肯急捕, 月餘, 主名不立。不得書闕主名。猛坐左轉諫議大夫, 以御史中丞段熲代猛, 乃四出逐捕, 及太學游生, 繫者千餘人。節等怨猛不已, 使熲以它事奏猛, 抵罪輸左校。朝臣多以為言, 乃免刑, 復公車徵之。
節遂與王甫等誣奏桓帝弟勃海王悝謀反, 誅之。以功封者十二人。甫封冠軍侯。節亦增邑四千六百戶, 并前七千六百戶。父兄子弟皆為公卿列校、牧守令長, 布滿天下。
節弟破石為越騎校尉, 越騎營五百妻有美色, 韋昭辯釋名曰:「五百字本為『伍』。伍, 當也。伯, 道也。使之導引當道陌中以驅除也。」案:今俗呼行杖人為五百也。破石從求之, 五百不敢違, 妻執意不肯行, 遂自殺。其淫暴無道, 多此類也。
光和二年, 司隷校尉陽球奏誅王甫及子長樂少府萌、沛相吉, 皆死獄中。時連有災異, 郎中梁人審忠以為朱瑀等罪惡所感, 乃上書曰:「臣聞理國得賢則安, 失賢則危, 故舜有臣五人而天下理, 五臣謂禹、稷、契、咎陶、伯益也。湯舉伊尹不仁者遠。論語文也。陛下即位之初, 未能萬機, 皇太后念在撫育, 權時攝政, 桓思竇后。故中常侍蘇康、管霸應時誅殄。竇后傳誅康及霸。太傅陳蕃、大將軍竇武考其黨與, 志清朝政。華容侯朱瑀知事覺露, 禍及其身, 遂興造逆謀, 作亂王室, 撞蹋省闥, 撞音直江反。執奪璽綬, 迫脅陛下, 聚會群臣, 離閒骨肉母子之恩, 遂誅蕃、武及尹勳等。因共割裂城社, 自相封賞。父子兄弟被蒙尊榮, 素所親厚布在州郡, 或登九列, 或據三司。不惟祿重位尊之貴, 而苟營私門, 多蓄財貨, 繕修第舍, 連里竟巷。盜取御水以作魚釣, 水入宮苑為御水。車馬服玩擬於天家。群公卿士杜口吞聲, 莫敢有言。州牧郡守承順風旨, 辟召選舉, 釋賢取愚。故蟲蝗為之生, 夷寇為之起。天意憤盈, 積十餘年。故頻歲日食於上, 地震於下, 所以譴戒人主, 欲令覺悟, 誅鉏無狀。昔高宗以雉雊之變, 故獲中興之功。高宗祭, 有雉升鼎耳而雊, 高宗修德, 殷以中興。見尚書也。近者神祇啟悟陛下, 發赫斯之怒, 故王甫父子應時馘𢧵, 詩魯頌曰:「在泮獻馘。」音古獲反。鄭玄注云:「謂所殺者之左耳。」路人士女莫不稱善, 若除父母之讎。誠怪陛下復忍孽臣之類, 不悉殄滅。謂復任用曹節等也。昔秦信趙高, 以危其國;吳使刑人, 身遘其禍。左傳曰, 吳伐越獲俘焉, 以為閽, 使守舟。吳子餘祭觀舟, 閽人以刀殺之。虞公抱寶牽馬, 魯昭見逐乾侯, 以不用宮之竒、子家駒以至滅辱。公羊傳曰, 晉大夫荀息請以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, 假道於虞以伐虢, 宮之竒諫, 不聽。後晉滅虞, 虞公抱寶牽馬而至, 荀息見曰:「臣之謀何如?」又曰, 昭公將殺季氏, 告子家駒曰:「季氏為無道, 憯于公室久矣。吾欲殺之, 何如?」子家駒曰:「諸侯僭於天子, 大夫僭於諸侯, 久矣, 君無多辱焉。」昭公不從其言, 後逐季氏, 昭公奔于乾侯, 遂死焉。今以不忍之恩, 赦夷族之罪, 姦謀一成, 悔亦何及!臣為郎十五年, 皆耳目聞見, 瑀之所為, 誠皇天所不復赦。願陛下留漏刻之聽, 裁省臣表, 埽滅醜類, 以答天怒。與瑀考驗, 有不如言, 願受湯鑊之誅, 妻子并徙, 以絕妄言之路。」章寢不報。節遂領尚書令。四年, , 贈車騎將軍。後瑀亦病卒, 皆養子傳國。
審忠字公誠, 宦官誅後, 辟公府。
呂強字漢盛, 河南成皐人也。少以宦者為小黃門, 再遷中常侍。為人清忠奉公。靈帝時, 例封宦者, 以強為都鄉侯。強辭讓懇惻, 固不敢當, 帝乃聽之。因上疏陳事曰:
  臣聞諸侯上象四七, 下裂王土, 高祖重約非功臣不侯, 所以重天爵明勸戒也。伏聞中常侍曹節、王甫、張讓等, 及侍中許相, 並為列侯。節等宦官祐薄, 品卑人賤, 讒諂媚主, 佞邪徼寵, 放毒人物, 疾妒忠良, 有趙高之禍, 未被轘裂之誅, 趙高指鹿為馬, 而殺胡亥。轘裂, 以車裂也。掩朝廷之明, 成私樹之黨。而陛下不悟, 妄授茅土, 開國承家, 小人是用。易曰:「開國承家, 小人勿用。」又并及家人, 重金兼紫, 金印紫綬。重、兼, 言累積也。相繼為蕃輔。受國重恩, 不念爾祖, 述脩厥德, 詩大雅云:「無念爾祖, 聿脩厥德。」聿, 述也。而交結邪黨, 下比群佞。陛下或其瑣才, , 小也。特蒙恩澤。又授位乖越, 賢才不升, 素餐私倖, 必加榮擢。陰陽乖剌, 稼穡荒蔬, 鄭玄注周禮云:「蔬, 草有實者。」人用不康, 罔不由茲。臣誠知封事已行, 言之無逮, 所以冒死干觸陳愚忠者, 實願陛下損改旣謬, 從此一止。
  臣又聞後宮綵女數千餘人, 衣食之費, 日數百金。比穀雖賤, 而戶有飢色。案法當貴而今更賤者, 由賦發繁數, 以解縣官, 縣官調發旣多, 故賤糶穀以供之。寒不敢衣, 飢不敢食。民有斯戹, 而莫之卹。宮女無用, 填積後庭, 天下雖復盡力耕桑, 猶不能供。昔楚女悲愁, 則西宮致災, 公羊傳曰:「西宮災, 何以書?記災也。」何休注云:「是時僖公為齊桓公所脅, 以齊媵為嫡, 楚女廢居西宮而不見恤, 悲愁怨曠所生也。」況終年積聚, 豈無憂怨乎!夫天生蒸民, 立君以牧之。君道得, 則民戴之如父母, 仰之猶日月, 左傳師曠對晉侯曰:「君養人如子, 蓋之如天, 容之如地。人奉其君, 愛之如父母, 仰之如日月, 敬之如神明, 畏之如雷霆, 天生人而立之君, 使司牧之, 勿使失其性」也。雖時有征稅, 猶望其仁恩之惠。易曰:「恱以使民, 民忘其勞;恱以犯難, 民忘其死。」易兌卦彖辭。儲君副主, 宜諷誦斯言;南面當國, 宜履行其事。易曰:「聖人南面, 嚮明而化。」杜預注左傳曰:「當國, 執政也。」
  又承詔書, 當於河閒故國起解瀆之館。陛下龍飛即位, 雖從藩國, 然旣處九天之高, 豈宜有顧戀之意。楚辭曰:「圓則九重, 孰營度之?」圓謂天也。且河閒疏遠, 解瀆𨘷, 而當勞民單力, 未見其便。又今外戚四姓貴倖之家, 及中官公族無功德者, 造起館舍, 凡有萬數, 樓閣連接, 丹青素堊, 郭璞注山海經曰:「堊似土, 白色, 音惡。」雕刻之飾, 不可單言。喪葬踰制, 奢麗過禮, 競相放效, 莫肯矯拂。, 正也。拂, 戾也, 音扶弗反。穀梁傳曰:「財盡則怨, 力盡則懟。」尸子曰:尸子, 晉人也, 名佼, 秦相衞鞅客也。鞅謀計, 未甞不與佼規也。商君被刑, 恐并誅, 乃亡逃入蜀, 作書二十篇, 十九篇陳道德仁義之紀, 一篇言九州險阻, 水泉所起也。「君如杅, 民如水, 杅方則水方, 杅圓則水圓。」, 碗屬也, 音于。字亦作盂。上之化下, 猶風之靡草。今上無去奢之儉, 下有縱欲之敝, 至使禽獸食民之甘, 木土衣民之帛。昔師曠諫晉平公曰:「梁柱衣繡, 民無褐衣;池有弃酒, 士有渴死;廄馬秣粟, 民有飢色。近臣不敢諫, 遠臣不得暢。」此之謂也。說苑咎犯諫晉文公之辭也。
  又聞前召議郎蔡邕對問於金商門, 而令中常侍曹節、王甫等以詔書喻旨。邕不敢懷道迷國, 而切言極對, 毀刺貴臣, 譏呵豎宦。陛下不密其言, 至令宣露, 群邪項領, 膏脣拭舌, 毛詩曰:「駕彼四牡, 四牡項領。」注云:「項, 大也。四牡者人所駕, 今但養大其領, 不肯為用。諭大臣自恣, 王不能使也。」膏脣拭舌謂欲讒毀故也。競欲咀嚼。造作飛條。飛條, 飛書也。陛下回受誹謗, 致邕刑罪, 室家徙放, 老幼流離, 豈不負忠臣哉!今群臣皆以邕為戒, 上畏不測之難, 下懼劔客之害, 謂蔡邕徙朔方時, 陽球使刺客追刺邕也。臣知朝廷不復得聞忠言矣。故太尉段熲, 武勇冠世, 習於邊事, 垂髮服戎, 垂髮謂童子也。功成皓首, 歷事二主, 謂桓帝、靈帝也。勳烈獨昭。陛下旣已式序, 位登台司, 而為司隷校尉陽球所見誣脅, 一身旣斃, 而妻子遠播。天下惆悵, 功臣失望。宜徵邕更授任, 反熲家屬, 則忠貞路開, 衆怨以弭矣。
帝知其忠而不能用。
時帝多稸私臧, 收天下之珍, 每郡國貢獻, 先輸中署, 名為「導行費」。中署, 內署也。導, 引也。貢獻外別有所入, 以為所獻希之導引也。強上疏諫曰:
  天下之財, 莫不生之陰陽, 萬物稟陰陽而生。歸之陛下。歸之陛下, 豈有公私?而今中尚方斂諸郡之寶, 中御府積天下之繒, 西園引司農之臧, 中廄聚太僕之馬, 而所輸之府, 輒有導行之財。調廣民困, 費多獻少, 姦吏因其利, 百姓受其敝。又阿媚之臣, 好獻其私, 容諂姑息, 自此而進。
  舊典選舉委任三府, 三府有選, 參議掾屬, 咨其行狀, , 謀也。度其器能, 受試任用, 責以成功。若無可察, 然後付之尚書。尚書舉劾, 請下廷尉, 覆案虛實, 行其誅罰。今但任尚書, 或復勑用。如是, 三公得免選舉之負, 尚書亦復不坐, 責賞無歸, 豈肯空自苦勞乎!
  夫立言無顯過之咎, 明鏡無見玼之尤。如惡立言以記過, 則不當學也;不欲明鏡之見玼, 則不當照也。韓子曰:「古人之目短於自見, 故以鏡觀面。智短於自規, 故以道正己。鏡無見疵之罪, 道無明過之惡。目失鏡則無以正鬢眉, 身失道則無以知迷感。」玼與疵同也。願陛下詳思臣言, 不以記過見玼為責。
書奏不省。
中平元年, 黃巾賊起, 帝問強所宜施行。強欲先誅左右貪濁者, 大赦黨人, 料簡刺史、二千石能否。帝納之, 乃先赦黨人。於是諸常侍人人求退, 又各自徵還宗親子弟在州郡者。中常侍趙忠、夏惲等遂共搆強, 云「與黨人共議朝廷, 數讀霍光傳。言其欲謀廢立也。強兄弟所在並皆貪穢」。帝不恱, 使中黃門持兵召強。強聞帝召, 怒曰:「吾死, 亂起矣。丈夫欲盡忠國家, 豈能對獄吏乎!」遂自殺。忠、惲復譖曰:「強見召未知所問, 而就外草自屏, 有姦明審。」外草自屏謂在外野草中自殺也。遂收捕宗親, 沒入財產焉。
時宦者濟陰丁肅、下邳徐衍、南陽郭耽、汝陽李巡、北海趙祐等五人稱為清忠, 皆在里巷, 不爭威權。巡以為諸博士試甲乙科, 爭弟高下, 更相告言, 至有行賂定蘭臺漆書經字, 以合其私文者, 乃白帝, 與諸儒共刻五經文於石, 於是詔蔡邕等正其文字。自後五經一定, 爭者用息。趙祐博學多覽, 著作校書, 諸儒稱之。
又小黃門甘陵吳伉, 善為風角, 博達有奉公稱。知不得用, 常託病還寺舍, 從容養志云。
張讓者, 潁川人;趙忠者, 安平人也。少皆給事省中, 桓帝時為小黃門。忠以與誅梁冀功封都鄉侯。與音預。延熹八年, 黜為關內侯, 食本縣租千斛。
靈帝時, 讓、忠並遷中常侍, 封列侯, 與曹節、王甫等相為表裏。節死後, 忠領大長秋。讓有監奴典任家事, 交通貨賂, 威形諠赫。扶風人孟佗, 佗音駝。資產饒贍, 與奴朋結, 傾竭饋問, 無所遺愛。奴咸德之, 問佗曰:「君何所欲?力能辦也。」曰:「吾望汝曹為我一拜耳。」時賔客求謁讓者, 車恒數百千兩, 佗時詣讓, 後至, 不得進, 監奴乃率諸倉頭迎拜於路, 遂共轝車入門。賔客咸驚, 謂佗善於讓, 皆爭以珍玩賂之。佗分以遺讓, 讓大喜, 遂以佗為涼州刺史。三輔決錄注曰:「佗字伯郎。以蒲陶酒一斗遺讓, 讓即拜佗為涼州刺史。」
是時讓、忠及夏惲、郭勝、孫璋、畢嵐、栗嵩、段珪、高望、張恭、韓悝、宋典十二人, 皆為中常侍, 封侯貴寵, 父兄子弟布列州郡, 所在貪殘, 為人蠹害。黃巾旣作, 盜賊糜沸, 郎中中山張鈞上書曰:「竊惟張角所以能興兵作亂, 萬人所以樂附之者, 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、子弟、婚親、賔客典據州郡, 辜榷財利, 侵掠百姓, 百姓之冤無所告訴, 故謀議不軌, 聚為盜賊。宜斬十常侍, 縣頭南郊, 以謝百姓, 又遣使者布告天下, 可不須師旅, 而大寇自消。」天子以鈞章示讓等, 皆免冠徒跣頓首, 乞自致洛陽詔獄, 並出家財以助軍費。有詔皆冠履視事如故。帝怒鈞曰:「此真狂子也。十常侍固當有一人善者不?」鈞復重上, 猶如前章, 輒寢不報。詔使廷尉、侍御史考為張角道者, 御史承讓等旨, 遂誣奏鈞學黃巾道, 收掠死獄中。而讓等實多與張角交通。後中常侍封諝、徐奉事獨發覺坐誅, 帝因怒詰讓等曰:「汝曹常言黨人欲為不軌, 皆令禁錮, 或有伏誅。今黨人更為國用, 汝曹反與張角通, 為可斬未?」皆叩頭云:「故中常侍王甫、侯覽所為。」帝乃止。
明年, 南宮災。讓、忠等說帝令斂天下田畒稅十錢, 以修宮室。發太原、河東、狄道諸郡材木及文石, 每州郡部送至京師, 黃門常侍輒令譴呵不中者, 因強折賤買, 十分雇一, 雇謂酬其價也。因復貨之於宦官, 復不為即受, 材木遂至腐積, 宮室連年不成。刺史、太守復增私調, 百姓呼嗟。凡詔所徵求, 皆令西園騶密約勑, , 養馬人。號曰「中使」, 恐動州郡, 多受賕賂。刺史、二千石及茂才孝廉遷除, 皆責助軍修宮錢, 大郡至二三千萬, 餘各有差。當之官者, 皆先至西園諧價, 諧謂平論定其價也。然後得去。有錢不畢者, 或至自殺。其守清者, 乞不之官, 皆迫遣之。
時鉅鹿太守河內司馬直新除, 以有清名, 減責三百萬。直被詔, 悵然曰:「為民父母, 而反割剝百姓, 以稱時求, 吾不忍也。」辭疾, 不聽。行至孟津, 上書極陳當世之失, 古今禍敗之戒, 即吞藥自殺。書奏, 帝為暫絕修宮錢。
又造萬金堂於西園, 引司農金錢繒帛, 仞積其中。, 滿也。又還河閒買田宅, 起第觀。帝本侯家, 宿貧, 每歎桓帝不能作家居, 故聚為私臧, 復臧寄小黃門常侍錢各數千萬。常云:「張常侍是我公, 趙常侍是我母。」宦官得志, 無所憚畏, 並起第宅, 擬則宮室。帝常登永安侯臺, 永安, 宮也。宦官恐其望見居處, 乃使中大人尚但諫曰:尚姓, 但名。「天子不當登高, 登高則百姓虛散。」自是不敢復升臺榭。春秋潛潭巴曰:「天子無高臺榭, 高臺榭, 則下畔之。」蓋因此以誑帝也。
明年, 遂使鉤盾令宋典繕修南宮玉堂。又使掖庭令畢嵐鑄銅人四列於倉龍、玄武闕。倉龍, 東闕。玄武, 北闕。又鑄四鐘, 皆受二千斛, 縣於玉堂及雲臺殿前。又鑄天祿蝦蟇, 吐水於平門外橋東, 轉水入宮。又作翻車渴烏, 翻車, 設機車以引水。渴烏, 為曲筒, 以氣引水上也。施於橋西, 用灑南北郊路, 以省百姓灑道之費。又鑄四出文錢, 錢皆四道。識者竊言侈虐已甚, 形象兆見, 此錢成, 必四道而去。及京師大亂, 錢果流布四海。復以忠為車騎將軍, 百餘日罷。
六年, 帝崩。中軍校尉袁紹說大將軍何進, 令誅中官以恱天下。謀泄, 讓、忠等因進入省, 遂共殺進。而紹勒兵斬忠, 捕宦官無少長悉斬之。讓等數十人劫質天子走河上。追急, 讓等悲哭辭曰:「臣等殄滅, 天下亂矣。惟陛下自愛!」皆投河而死。
論曰:自古喪大業絕宗禋者, 其所漸有由矣。三世以嬖色取禍, 夏以末嬉, 殷以妲己, 周以襃姒。嬴氏以奢虐致災, 秦始皇, 嬴姓也。西京自外戚失祚, 東都緣閹尹傾國。成敗之來, 先史商之久矣。商謂商略。至於釁起宦夫, 其略猶或可言。何者?刑餘之醜, 理謝全生, 聲榮無暉於門閥, 肌膚莫傳於來體, 推情未鑒其敝, 即事易以取信, 加漸染朝事, 頗識典物, 故少主憑謹舊之庸, 女君資出內之命, 顧訪無猜憚之心, 恩狎有可恱之色。亦有忠厚平端, 懷術糾邪;謂呂強也。或敏才給對, 飾巧亂實;若良賀對順帝不舉人也。或借譽貞良, 先時薦譽。曹騰進邊詔、延固等也。非直苟恣凶德, 止於暴橫而已。然真邪並行, 情貌相越, , 違也。謂貌雖似忠而情實姦邪。故能回惑昏幼, 迷瞀視聽, 蓋亦有其理焉。, 亂也, 音茂。詐利旣滋, 朋徒日廣, 直臣抗議, 必漏先言之閒, 謂蔡邕對詔, 王甫、曹節竊觀之, 乃宣布於外, 而邕下獄也。至戚發憤, 方啟專奪之隙, 謂竇武謀誅宦者, 反為宦者所殺也。斯忠賢所以智屈, 社稷故其為墟。易曰:「履霜堅冰至。」云所從來久矣。今迹其所以, 亦豈一朝一夕哉!易曰:「非一朝一夕之故, 其所由來者漸矣, 由辨之不早辨也。」易曰:「履霜堅冰至。」蓋言慎也。言初履霜而堅冰至者, 以喻物漸而至大也。
贊曰:任失無小, 過用則違。況乃巷職, 遠參天機。毛詩曰:「寺人巷伯, 作為此詩。」巷職即寺人之職也。舞文巧態, 作惠作威。凶家害國, 夫豈異歸!尚書曰:「臣無作威作福。臣有作威作福, 其害于而家, 凶于而國。」又曰:「為惡不同, 同歸於亂。」